（图片为李峥嵘老师摄影作品）

“嗣儿女子百家货”，这是洪洞媒人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不用多说，“嗣儿”就是男青年了。对于不同年龄段的男人，洪洞方言里有不同的称呼，探究一下也很有趣。

一户人家生了孩子，亲朋好友、乡里邻居必然要问：“生的是啥？”主人答：“嗣儿！”必然语音短促，欢愉之情写在脸上。或者说：“女子。”说话的时候调子拉长了，仿佛有些淡淡的不快，似乎干了一件不大争气的事情，间或夹杂着不清不楚说不出来的遗憾。当然，文雅或者俏皮一点的主人也许会说：“一千七！”这大多是已经有了男孩，或者是希望生个女孩的主儿。对方自然有祝贺的话语冒出，“有了顶门的啦！”或者“嗣儿女子都一样，母子平安就好。”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一家人守银壶、看宝玉的目光里，嗣儿会满地爬了，嗣儿会摇耧一般地学着走了，他还是嗣儿。嗣儿开始捣蛋调皮了，上高爬低的，折腾得父母很心烦，“猴蛋子就是害人（这“害人”是烦人的意思，跟普通话里的“害人”一点都不搭界），要是女子的话，多省心啊！”嗣儿的父母心烦到一定程度，或者折腾出打了盔子烧了鞋之类的大乱子的时候，嗣儿免不了遭受皮肉之苦，因为他已经是“猴蛋子”了。猴蛋子再长大，他出了家门，四处游荡开了，吃饭的时候不着家，睡觉的时候迟回来，母亲难免略有担心，“猴猴蛋蛋的，迟回来阵儿能咋呢？一会儿就回来了。”父亲常常这样安慰家里的。果然，那个“猴猴蛋蛋”，不用很长时间，就在家里又露头了。

猴蛋子进入青春期，嘴上的茸毛密起来，颌下的喉结突出来，说话的声音变粗了。一碗碗饭倒进了空空的肚皮，个子一寸寸地高起来，都快冒过他的母亲了，或者已经超过母亲，后者需抬着头，才能正面看到他的眼睛。“半个截小子，吃死老子！”日子困难的时候，家里有上两三个半个截小子或者完全的小子，真能吃跑了愁眉苦脸的老子——这样的事情并不稀罕。半个截小子终究不是小子，有时候受了委屈还会哭鼻子，“嗣儿家，一点担待都没有，这么点屈都不能受，将来还指望你干什么呢？”这是长辈的数落和鼓励。

半个截小子终于成年了，长成了五八尺小伙子。五八尺作何解，实在是个谜，可洪洞人过去就这么说，现在还这么说。大约是说成年人的身高在今天的五尺、古代的八尺左右吧，《国策》里不是有“邹忌修八尺有余”的记载么。五八尺小伙子渐渐成了全劳力，迈入了婚姻的殿堂。嘚，他又成了“汉家家”，娶回了一个“婆娘家”，生了一堆“娃娃家”，“娃娃家”里有嗣儿，有女子。

汉家家是洪洞男人用的时间最长的名称，他需要顶着这个称谓走过人生的青年、壮年、中年。在这三四十年的岁月里，汉家家要顶起一片片天，经历种种的风霜雨露、艰难坎坷，翻过一座座山，越过一道道岭，跨过一条条溪，游过一汪汪海，跋涉到一顶叫“老捲”的帽子底下，才能略松一口气——当然，老而弥坚的例子在男人中并不少见，但体力大不如从前依然是他们难以逾越的天条。

嗣儿对于洪洞男人，似乎是蝉的若虫羽化之前脱下来的蝉蜕。蝉早已在颤巍巍的树巅放声高歌，寻找属于自己的世界。蝉蜕还在枯萎的矮枝上风雨飘摇，落寞到仿佛不曾存在过。蝉可以遗忘曾经的蝉蜕，洪洞的男人却永远是嗣儿，不管他头戴着什么样的帽子，有着怎样闪亮的光环：只要他的父母双方或者一方还健在。“我这辈子养了三个嗣儿俩女子。你伯伯是老大，你爸是老二，前头你（小）爸爸是老三，这不已经不在了。俩女子就是你大姑，你二姑。”夕阳下，村道边，老祖母张着走风漏气的嘴，佝偻着背向一旁的孙辈说着古，全然不顾手里拿着细枝捣鼓蚁垤的孙辈早将目光转移到了下一个蚁垤。

直接将“嗣儿”立为男子的乳名，在洪洞并不鲜见。大嗣儿、二嗣儿……依次往下排，最小的那一个，就叫小嗣儿。单独一个呢，干脆叫嗣儿。这样的乳名，亲切而又实在，好养而又古朴，一如洪洞的风土。

补充一句，洪洞南部接近临汾的部分地带，因为受了邻县方言的影响，男孩不大叫嗣儿，多以叫猴儿——这应该属于文化传播学研究的范畴了。

（文/渔穑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