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癜风哪家医院治疗好 http://pf.39.net/bdfyy/bjzkbdfyy/ 从踏进淄博五中大门的第一天起,我就和其他同学一样,扑通掉进了红色大染缸。日后,“耀南中学”和“一马三司令”,不但是我们挂在嘴边的骄傲,更成了我们融化在血液中的自豪和铭刻在心灵深处的信仰。 而且,政治和政治运动,也成了我们根深蒂固的理念和一呼百应的行动自觉。 一马三司令马家三兄弟,一门三忠烈。出生于山东长山北旺庄的他们,在民族危亡之际挺身而出,跟着共产党组织抗日队伍,个个担任司令员,用青春蘸着热血写下了一部煌煌巨著。 老大马耀南(-),八路军山东纵队第三支队司令员。 老二马晓云(-),八路军渤海军区第六军分区副司令员。 老三马天民(-),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队第三支队独立营营长。 马家兄弟三人,均为英年早逝。大哥时年37岁,二弟时年38岁,小弟时年29岁。 耀南中学,就是为纪念牺牲的马耀南,于年秋创办的。创办者是中共清河地委、清河行署,清河区后改名为渤海区。史料记载,学校在战争年代流动于博兴、垦利、利津一带,年暂定居于桓台县邢家坡,改称渤海三中,又称省立桓台中学。年春季,桓台中学迁来张店,改称山东省张店中学,年改称淄博五中,并被确定为山东省12所重点中学之一。我在《忆淄博五中》一文中将张店中学改称淄博五中的时间误写为年,在此特向读者致歉。 我甫一入校,就接受了一次别开生面的革命传统教育——前往周村烈士陵园为“一马三司令”扫墓。 全校师生是徒步去的。从张店到周村,约40里路。我们上千人的师生队伍,整整齐齐,浩浩荡荡,唱着歌沿张周公路西去,甚为壮观。反复唱的歌是《少先队员扫墓来》,曲调哀婉动情,又不乏信心力量: 山鸟啼,红花开,阳光照大路,少先队员扫墓来。墓前想烈士,心潮正澎湃,意志如长虹,气节像松柏。头可断,身可碎,钢铁红心色不改。头可断,身可碎,钢铁红心色不改。 东风吹,松枝摆,凝望烈士墓,烈士豪气依然在。革命传家宝,一代传一代,今日红领巾,正是第二代。革命火,传下来,朝阳花儿开不败。革命火,传下来,朝阳花儿开不败。 出发时凌晨时分,到陵园恰好旭日东升。献上花圈,宣读祭文,绕墓一周,整齐列队,再次高唱《少先队员扫墓来》,一种无形的感动和力量,在心头升腾。今天忆及,似乎依然拍击胸岸。 淄博五中虽说以教学质量闻名于世,但到底有耀南中学的老底子,是很注重政治挂帅的。又红又专,始终是其育人方向和办学理念。至今使我记忆犹新的,除了那次步行扫墓,还有学校主路橱窗里陈列着宋庆龄副主席年7月23日的亲笔复信原件。这封给五中少先大队第二届夏令营活动的复信,还用大红纸毛笔字抄写,贴在原件旁边,以利阅读。每次看到它,一种自豪感和上进心,便油然而生。 毫不夸张地说,能在五中就读,是我人生的一大幸运。 师恩浩荡中学和小学的最大不同,在于学习方法、学习氛围和师资力量。我对于久负盛名的五中教师,可以说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所在的十六级一班班主任是教语文的郑继华老师,一位根红苗正的青年教师。郑老师在教师中学历最低,只有淄博师范的中专学历,对此他毫不讳言,告诉我们他正在读烟台师专的函授,并以此现身说法,教育我们学无止境,要有上进心。两年后,他拿到了函授大专文凭。再后来,他被评为高级教师,获得了市“优秀班主任”、省和全国“儿童少年先进工作者”称号。不过,那时我已毕业好多年了。 在淄博五中,教师中仅有两位是中专学历,其余都是本科,甚至不乏名校本科。这就注定了两位必须加倍付出,做得更好,才不至被人小觑。数学教师孟庆春,就是除郑继华老师以外的另一位中专学历者,担任十六级二班的班主任。在一班、二班各方面形成竞争关系的局面下,孟老师公道正派,并不怀着私心偏爱自己所带的班级。就拿晚自习辅导来说,他在两个班逗留的时间、次数以及所下工夫,难分伯仲。他见我们班晚自习做数学作业时串座位吵吵嚷嚷,有的甚至不动脑筋照抄别人,于是背着手在班里踱来踱去,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同学们,独立思考啊,别访亲拜友啦! 十六级三班的班主任,是政治教师殷佩玉。我们男生宿舍是一间大平房,全年级四五十个住校生挤在一起,睡两排大通铺。每天晚上熄灯时分,殷老师都会前来查铺,看看她班里谁不在,有没有头痛脑热不舒服的,并督促大家按时熄灯。第一次查铺时,有同学背后非议:一个女老师,到男生宿舍不合适。另有同学马上反驳:人家都结婚有孩子了,啥不知道啊?当大家意识到查铺是老师对学生的责任和关爱之后,非议不但消失了,而且有哪个晚上不见她前来,反倒觉得少了点什么。 殷老师的三班农村学生多,这使她对农村学生的理解、同情也就多了一分。入学第一年春节后开学时,她拉着我的衣襟,掀开看了看,捻着布说:新衣服啊?我“嗯”了一声。她接着问:母亲做的?我又“嗯”了一声。当时我家中虽然困难,但每逢春节,母亲还是亲手为我缝制一身新单衣,罩在旧棉衣上,以便显得光鲜一些。殷老师于是感叹道:还是有娘好啊!随即正色道:好好学,别辜负了父母。后来听说,殷老师从小失去母爱。这个细节,五六十年来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女性教师的柔情令人难忘。 殷老师的爱人李宗文老师,党员积极分子,教高中政治。他讲课别开生面,属于启发式,给人印象很深。一次讲列宁《帝国主义论》中的思想,他上来就提问:什么是战争?要我们根据自己的理解,给战争下个定义,可以举手自由发言。同学们纷纷发表见解,他都笑而不语,间或轻轻摇头。他期待地望着我,我举手,给战争下的定义是“大规模的武装冲突”,他笑眯眯地重复两遍,依然轻轻摇头。最后,他告诉我们:“战争是流血的政治”“帝国主义就是战争”。一言既出,满堂皆惊。我们哪会想到战争的定义竟是如此! 烫发,高跟鞋,连衣裙,操一口标准普通话的,是教俄语的王家淑老师。猜想她肯定是大家闺秀出身,要不怎会那样多才多艺!听说她大学学的英语,俄语是自学的。她有音乐天赋,嗓音很高,歌唱得好听,多年后回忆,方悟出那叫美声唱法。记得她指挥我们班合唱,还导演了一出反映援越抗美的活报剧,在工人俱乐部演出,都拿了奖。那出活报剧我有个小角色,扮演一名越南儿童,斜刺里跑上台就一句台词:“哎——人民军来啦!”(招手) 说到音乐,不能不提音乐教师崔仲民。至今历历在目的,是上音乐课时,崔老师脚踏风琴,一板一眼地教我们发音、识简谱、辨节拍。我后来对音乐的欣赏、爱好,以及拿到新歌后大体可以哼出调来,都是那时打下的基础。现在忆起了还想发笑:一次崔老师提问,让一位赵姓同学唱“”,这位同学过于紧张,居然唱出了原生态的颤音,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我发觉崔老师也忍不住抿了抿嘴。 高中教我们俄语的是顾颜芳老师,她左腋下夹着书本,右手提着教鞭,拖着一条残疾的腿,吃力地爬楼梯,总是准时出现在讲台上。她发音准确,板书流利,课讲得好,对学生又温和,口碑极佳。按说我们应格外尊敬她,但那时个别顽皮的学生曾背地里学她跛腿走路的样子,我们看了也只是一笑,并不制止。如今忆及,真是羞愧万分! 30岁依然单身的袁义鼎老师,教历史是把好手。他把近代史事件化、故事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只讲得眉飞色舞,唾沫四溅,我们则像听大鼓书,如醉如痴,入神入迷。讲国统区的反蒋民主运动,他操着上海话,飞快地说出这样一句:“国统区的人民喊出了‘国民党万岁’的口号。”我们大惊,怎么喊反动口号?这时,只见他脸上神秘地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转身板书:“刮民党万税。”顿时全体释然,嘘了口气。 看得出,袁老师为他卖的关子颇为得意。但是他万万不会想到,袁氏幽默为他带来了杀身之祸,“文革”兴起,他第一批被打成了“牛鬼蛇神”,罪名之一就是公然在课堂上“放毒”。 还有,教几何的刘永镇老师,写一手漂亮的瘦金体板书;教代数的孙闻天老师,有个绝活:不用直尺、圆规便可在黑板上画圆和切线;教体育的刘恩荣老师,投篮姿势优美,百发百中;教数学的王斌章老师,二胡拉得如泣如诉,宛若人声;教语文的郭弢、黎福东老师,常有文章见诸报端…… 淄博五中的好教师,犹如满天星斗,多不胜数! 这当然归功于校长王一川治校有方。王校长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曾担任过秘书、科长、镇长、副区长之职,50年代中期到教育战线工作。他一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身上佳话无数。对德高望重的老教师,他敬为上宾,曾专为两位党外老教师制作了“安乐椅”,特许一位患有心脏病的老教师坐着上课。对青年教师,他也以“师”相待,关心爱护,注重培养。年生产救灾时,他与群众同甘共苦,为体弱多病的老教师争取到特需供应。年调整工资时,他动员党团员让出名额,确保年高望重的老教师晋级增资。他深知要办好一所学校,建立一支德才兼备的教师队伍是关键。年,他冒着风险,从高等学校及“下马”的高等学校调来一批骨干教师。他的行动,是对“呕心沥血”一词的最好诠释。淄博五中教学质量如此之高,社会名气如此之大,倘没有王校长爱才、聚才、用才,这一切岂可想象?只是,到了“文革”中,王校长的网罗人才便成了“招降纳叛”“结党营私”,于是在劫难逃。 山雨欲来年6月中旬,暑假前夕,五中校园一切正常,高中部教学楼更被一派浓厚的学习氛围所笼罩。我所在的十一级踏踏实实、完完整整上完了高一课程,正在集中精力准备学期考试。 所谓高中部教学楼,是指位于五中东北角的唯一一栋楼房,两层,新建,年刚刚启用。一楼是九级(高三)四个班和图书馆,二楼是十级(高二)四个班、十一级(高一)四个班。彼时,凡上高中者目标皆为考大学,所以,想想古语和鲁迅的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相当吻合。 十一级的学习氛围,远远不及九级。九级是高三毕业年级,此时已填报了高考志愿,到医院进行了体检,一些大专院校的招生简章也贴满了楼内空白处。九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正在全力冲刺,迎接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来临的至高无上的高考,那可是决定人生命运的关键时刻呀! 这样的时刻,我在五中校园内已目睹三次,即高中六级、七级、八级学兄的人生拼搏。走廊里,贴满了花花绿绿全国大专院校的宣传广告、招生简章;教室里,灯光亮到深夜,甚至彻夜不息;星期天,学子们仍在教室里、树荫下孜孜不倦地苦读。而7月初正式高考的几天里,考场四周拉起警戒线,专门由戴袖章的老师表情严肃地执勤,不许大声喧哗;来自张店几家饭店备有鸡蛋、油条、馒头、肉菜的食品手推车,关切而焦灼地一字排开,等候考生享用。 一切是那样神秘,又那样令人羡慕。我暗自盘算,送走九级,再过两年,我们十一级也会成为主角的。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文化大革命的飓风,瞬间便摧毁了这一切的一切。 6月14日晚饭后,高三毕业班的九级同学正在教室门口小憩,准备上晚自习。这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说接到北京中学(也有人回忆说是北京四中)的倡议书。打开一看,倡议书言辞激烈,要求打碎旧的害人的科举制度,坚决不进考场,跟着毛主席将文化革命进行到底! 一石激起千层浪。倡议书点燃了大家的情绪,轰动效应立马无法遏止。有同学建议:找工作组反映去,我们也坚决不进考场!随即,四个毕业班自发排起长长的队伍,前往驻校工作组请愿。工作组组长是市教育局的局长,他听了反映感到紧张,也不知所措,同学们要他表态,他只好战战兢兢站到队伍前面的一把椅子上,哆哆嗦嗦、结结巴巴地说了番原则性的话:同……同学们!大家要……要冷静,一切听……听信中央、市委的安排。我们……我们工作组也会把大家的意见向上反映。今天已经很晚了,你们还要紧……紧张复习,请同学们回去吧…… 两天之后,6月16日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一条惊人消息:高考推迟! 又是两天之后,6月18日,《淄博日报》在一版头条位置刊登消息: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发出通知,决定改革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办法,六六年高校招收新生工作推迟半年进行。 又有谁能想到,这一推就是十年! 躁动的校园中央推迟高考的通知精神下达之后,五中校园出现了部分高三学生的示威游行,他们举着旗子,喊着口号,绕操场一圈,表明自己的立场和态度。 “坚决拥护党中央、国务院决定!” “推迟高考好得很!” “改革旧的高考制度!” “不做旧高考制度的奴隶!” “……” 实际上,高三同学的心态是异常复杂而微妙的。据学兄李思章后来向我坦露心迹,他对于停止复习推迟高考搞运动并不情愿,因为决定人生命运的高考在即,大学梦即将成真,怎么甘心与朝思暮想的大学失之交臂呢?但是,又不敢不对运动表现积极,更不敢吐露半点怨言,因为高考只是说“推迟”,并未说“取消”,说不定上面正借运动考察学生,如果表现消极,不够“红”,说不定不让你参加高考了呢!而持这种矛盾心理微妙心态的,又何止李思章一人!其实,李思章所代表的,还只是那些学习好的同学的心理,对于那些学习差的同学来说,则有另外的小九九,他们一方面为紧张的复习骤然叫停而获得了解放和轻松,打心底是欢迎的,另一方面也希图用运动的积极弥补学业的差距,幻想通过“突出政治”获得日后高考的加分乃至保送,因而表现得异常活跃。 这一年的暑假也取消了,师生们全力以赴投入运动。你想,连高考都取消了,还放什么暑假! 8月1日至12日召开的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了开展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传达后形势大变。《十六条》发布后,我们全校师生上街游行,敲锣打鼓予以庆祝。至今历历在目的是,两位平时喜欢拉胡琴的数学教师刘永镇、王斌章,游行那天拿一把京胡一把二胡,兴致勃勃地拉着《八月桂花遍地开》《沂蒙山小调》等欢快一些的曲子,既表达心情,又招惹路人。 没过几天,我们全校师生又一次走上街头,高呼“破四旧,立四新”“坚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口号。游行队伍走到位于四马路的张店人民剧场,停下很长时间,也不知在等待什么。过了好一阵子,但见几个身强力壮者攀上高高的剧场,有的掌钎,有的抡锤,冲着“人民剧场”几个水泥大字,乒乒乓乓地凿起来。这几个字是我们尊敬的校长、淄博著名书法家王一川所题。他的字丰润大方,独具风格,市内有许多商家匾额和中小学校牌出自他的手笔。但是,他人被打倒了,字也必须凿掉,叫作“肃清流毒”。当最后一块水泥字终于被艰难凿掉坠落的瞬间,游行队伍中发出一阵欢呼。我们胜利了!劳累了半天,也该回校了。 高三学生带头的“破四旧”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我不断听说,张店电影院里悬挂的赵丹、崔嵬、王丹凤、王晓棠等22张大幅明星照,被摘下来烧毁了;街上理发馆里的大镜子,被作为“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砸烂了;马路上一些女人的辫子、裙子、高跟鞋,被强行剪掉、脱掉了;还有些出身资本家、小业主的同学,家被知根知底曾是好朋友的同学带人查抄了…… 我统计了一下,淄博五中全校有七个年级,即:高中九、十、十一级,初中十七、十八、十九级和刚刚招收进来、一天正规课也没有上的二十级,总共32个班,名学生,加上近百名教职员工,总计多名师生员工,卷入了这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 血雨腥风校史记载,淄博五中的文化大革命,是从年6月开始的。实际情况是,6月2日,就出现了第一张大字报。这显然受了6月1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聂元梓大字报的影响和刺激。 紧接着,便有大字报冲着王一川铺天盖地而来,其中不乏“重磅炸弹”:有教师揭发他攻击“三面红旗”,说他在会上公然说:三年自然灾害,近地变远了,好地变碱了,男人饿扁了,女人不产了。对于这个揭发,有教师质疑,其中李新章老师站出来反驳:不是事实!这段话是王校长在传达上级讲话时,作为反面观点批判的。工作组反复施加压力,要李新章老师转变态度,但李新章斩钉截铁:不能断章取义,不能违背良心,不能说假话! 尽管如此,当浊浪排空汹涌而来的时候,呼救的声音简直微不足道,王一川还是很快被打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第一批关进了“牛棚”。 本是全校两个“教师标兵”之一和全市英模代表的语文教师郭弢,很快被当作“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三反分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揪了出来,交由专人日夜轮流看管。 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的,还有语文组须发皆白、老态龙钟,被校长王一川特许可以坐着讲课的黑新栽老师。黑新栽揪出得最早,6月25日市委召开全市有线广播大会就点了王一川和他的名。 俄语教师张少文是作为“极右”分子被揪出来的。有张耸人听闻的大字报是我们同年级的同学写的,说他在课堂上“巧妙地放毒”,讲俄语语法时,把几个俄语单词看似随意地写在黑板上,其实连起来一看,是条反动标语:“地主和资本家联合起来打倒工人和农民”。我当时看了这张大字报,对同年级同学的“火眼金睛”和“革命警惕性”真有些佩服! 数学教师张洪发,早年曾参加国民党,当过国民党海军司令桂永清的家庭教师,还弄了个中校军衔以便吃军饷。年,他感到国民党已经不行了,于是夫妇二人从台湾回到大陆。有这样的“历史问题”,文化大革命自然在劫难逃。把他揪出来的罪名吓死人:“潜伏特务”。 物理教师方蓟祥,本是北京大学高材生。年被打成右派,在淄博五中年摘帽。此人业务精湛,教绩斐然。运动一开始,他又被当成右派重新揪出来批斗,挂牌游街,上书“大右派”三个字。 语文老教师庄孝伋,祖籍山东莒县大店。由于莒县大店这个地方,出了户有年历史的望族,号称“庄阎王”的大地主,于是庄孝伋便被当作“‘庄阎王’的孝子贤孙”,揪出来游街示众。外调过吗?没有。根据何在?他姓庄,又是莒县大店人,这就够了。 语文教师黎福东,生性幽默风趣,喜欢调侃。有部农村题材的豫剧电影《人欢马叫》上映,轰动一时。有一次他看了这部电影,别人问他看的什么片子,他笑着说是《人仰马翻》。结果祸从口出,被批判为“污蔑社会主义新农村”“诅咒社会主义制度”,也关进了“牛棚”。 文化大革命初期,在校“文革筹委会”的主导下,五中校园一片“红色恐怖”,洪洞县里没好人,众多骨干教师都成了“黑帮分子”或专政对象,剩下干净的不多。 校“文革筹委会”还组织了学生纠察队,手里提根木棒,俗称“棒子队”,专门看管、监督“牛鬼蛇神”劳动改造。参加纠察队的学生,竞相表现自己的“革命性”和“创造性”,因而常有一些日后绝对应当忏悔的残酷对待教师的过激行为。 关进“牛棚”的教师,烈日下被监督劳动,干着繁重的体力活,随时被拉出去坐“喷气式”,挨批斗,还被命令由张少文老师领着唱《牛鬼蛇神歌》:“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我有罪,我有罪。我对人民有罪,人民对我专政。我要低头认罪,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我要是乱说乱动,把我砸烂砸碎……”声音低沉悲怆,不忍与闻。 数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回忆这段往事,听知情者讲述其中细节,写下这些文字时,心在颤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当年我的这些同学,怎么会有如此残忍的暴行啊!他们平时都是很老实很听话很可爱,看不出有多凶多恶多暴戾的呀,怎么运动一来一夜之间就有天渊之别、判若两人了呢?人性中的恶,怎么一碰就响、一点就着呢?这一切,究竟为什么?究竟谁之过? 当然,也并非所有学生都泯灭了良心失却了理智。俄语教师李新章在监督劳动时,一个看管他的学生偷偷塞给他一个纸团,他悄悄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你没有问题,注意身体。李新章老师感动得差点落泪,为此记牢了一辈子。但是,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大势下,个别学生的善良抵制不了煽动起来横冲直撞的邪恶,就像一个患病的人,身上良好的细胞阻止不了细菌的肆虐一样。 谁主沉浮淄博五中的“文革”,是和全市、全省、全国的运动形势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由于淄博五中所享有的声誉和所处的地位,一度甚至可影响乃至左右全市的运动形势。 就运动走势而言,大体四个时段:上级派来工作组有组织有领导阶段,工作组撤销学校领导瘫痪无政府主义阶段,军宣队进校成立革委会试图恢复秩序复课闹革命阶段,“老三届”被毕业上山下乡各奔东西阶段。 就运动内容而言,大体包括若干组成部分:初始阶段有抄家破四旧、揪斗牛鬼蛇神、批斗走资派、贴大字报等,兴起阶段有成立红卫兵战斗队,大串连,杀向社会,夺权反夺权,反逆流,遭遇武斗等,式微阶段有军训,大联合,成立革委会,复课闹革命,毕业遣散等。 就派别划分而言,大体划分为造反派、保守派、逍遥派。其中除逍遥派是真逍遥,哪派都不参加,开始时在学校幽灵般游荡,后来干脆自己给自己放假回家了。而另外的造反派、保守派却并不绝对,也就是反中有保,保中有反。五中师生战斗队多如牛毛,但论阵线对立的两大派则是“红旗大队”和“东方红公社”。“红旗”是保守派,开始得势,但到年秋季,便溃不成军了。“东方红”是造反派,开始受压,但全国大形势对其有利,“红旗”一垮,它就得志了。不过,后来它里面极少数激进派成立了“三社”,“东方红”就分裂了。当时淄博全市对立的两大派是“一二九派”和“三一六派”,所谓“一二九派”是指年1月29日全市工人、农民、学生中的造反组织联合夺了旧市委的权,却保市委书记刘干的一派。而3月16日,对立派又来了个反夺权,拥戴市委宣传部长李诚的一派,便是“三一六派”。五中“东方红”属于“一二九派”,这就是前面我所说的反中有保的意思。到年春夏,随着全市“一二九”派彻底垮台,五中“东方红”也就寿终正寝了。 那时响应党的号召积极投身运动的我,青春年少,毫无社会经验、政治经验可言,但又充满政治热情,骨子里是个理想主义者,同时守住了人性善良的底线,因此也就狂热过,糊涂过,可笑过,也迷惘过,郁闷过,怀疑过,心灰意冷过。 我参加红卫兵大串连,不早也不晚,先后去了西安、青岛、北京、韶山。去北京是和同班同学马福军、房成昌一起,年11月3日,在北京见到了毛主席(第六次接见红卫兵)。后响应号召“杀”向社会,和工农相结合,我选择了两个点:东营胜利油田和三马路市新华书店。去胜利油田(九二三厂)是和同学孔巧兰、牟晓峰、李敏、李庆、贾锡武、刘青海同行,在磕头机林立的茫茫盐碱地上开推土机,感觉很新鲜。去市新华书店串连是跟着仲崇渭(体育)、宋守海(语文)、杨林(政治)几位老师,晚上两派会议室里的隔桌辩论感觉很文明。 市里“1·29”“3·16”两次夺权后,加之中间济南发生了“1·31”事件,斗争变得尖锐起来。渐渐的,文斗发展到武斗,淄博五中掌权的“东方红”一派遭到对立面捣毁毒打,当时号称“五中惨遭血洗”。所谓“血洗”,耸人听闻而已,并非出了人命,但那晚部分师生遭社会上“棍子队”毒打却是事实。我就被一鞭子抽掉了帽子,黑暗中弯腰俯地没有摸到,只好丢弃。 这年的冬天寒气逼人。师生惨遭毒打后,五中校园日渐冷清,只有墙上开裂的厚厚一层旧大字报坚持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发出“嘶嘶”的鸣叫声。心灰意冷的我回了家中,直到年春学校再次号召“复课闹革命”,才又出现在校园里。 五中和全市“文革”是篇大文章,我在《我那十年(~)》一书中有详细描述,感兴趣者不妨一读。本文限于篇幅,只能略表一二。 “忠字舞”与“语录歌”“文革”以来、尤其是年春季第二次复课闹革命期间,伴随着军训,五中校园里迅速掀起了一股歌颂毛主席的热潮,突出的标志是“忠字舞”“语录歌”“红海洋”和“早请示、晚汇报”风靡一时。 青年学生是天真烂漫的,缺理智、易冲动是其天性。于是,一些今天看来幼稚可笑的东西,当年却是一本正经,而且发自内心地奉为圭臬,自觉执行的。 我们跳起了“忠字舞”。所谓“忠字舞”,是指唱着歌颂毛主席的歌曲,即今天所称的“红歌”,手舞足蹈。这些歌曲,电台、广播里天天播放,妇孺皆知,耳熟能详,而且大街小巷,人人会唱。其中影响最大的,当推《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两首。 我们还大唱由沈阳音乐学院院长(李)劫夫谱曲的“语录歌”。所谓“语录歌”,是指把《毛主席语录》中的经典语句谱上曲子歌唱。不光唱“语录歌”,还要做“语录操”。所谓“语录操”,就是由领队者口中念着毛主席语录,做动作大体符合语录意境而又手脚相对协调的广播体操。记得班里性格开朗、身材适中的女同学孙力明,曾带领我们做。但是,由于“语录操”难度较大,编排也实属不易,结果坚持了没多久,就渐渐冷了下来。倒是“革命化”的集合站队,由于实在别出心裁,而且生动、有趣、好玩,所以相对而言做得多些,坚持得长些,至今历历在目。 什么是“革命化”的集合站队呢?就是每下达一个口令,队列里都必须铿锵有力地喊出四个字的革命口号,以示响应。这四个字虽然不是毛主席的原话,却要和所下口令意思吻合,呼应及时,而且符合毛泽东思想。我的记忆如下: 带队(吹哨):集合。 众呼:召之即来! 带队:立正。 众呼:立场坚定! 带队:向左看齐。 众呼:整齐划一! (避免和忌讳喊“向右看齐”,如果实在要喊,则众呼:分清敌我!) 带队:向前看。 众呼:目光远大! 带队:稍息。 众呼:提高警惕! 带队:齐步走。 众呼:步调一致! 带队:跑步走。 众呼:奋勇前进! …… 每逢这个时候,操场上口令声、口号声此起彼伏,声浪滚滚,有如开锅,煞是热闹。 多年之后,我从互联网上看到一篇无名氏文章,记述“文革”期间女售货员与顾客的吵架经过,忍俊不禁的同时,也生出两点感慨:一是这绝非痴人说梦、“天方夜谭”,而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和当年我们操场上的“革命化”口令有异曲同工之妙;二是这种“革命化”的“对白”已由校园而社会,由操场而商场,其传播之速、普及之广、口舌之绝,简直匪夷所思,令人瞠目结舌。 这篇无名氏文章照录于下: 文化大革命时有一段时间,人们出门,无论说什么话,只要一开口,就必须先说一句毛主席语录,然后再说要办的事。 某天某地某商店内,一个中学生和售货员的对话,堪称经典。 中学生:“关心群众生活——给我拿支钢笔。” 售货员:“为人民服务——你买哪一种?” 中学生:“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多拿几支让我挑挑。” 售货员:“反对自由主义——不让挑,买哪支拿哪支。” 中学生:“我们的责任是向人民负责——你就多拿几种让我挑挑吧。” 售货员:“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说不挑就是不能挑。” 中学生:“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为啥不让挑?” 售货员:“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不为啥,不让挑就是不让挑。” 中学生:“注意工作方法——有这样卖东西的吗?” 售货员:“一切权力归农会——爱买不买。” 中学生:“打倒土豪劣绅——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 售货员:“友谊,还是侵略——咋的,你想打架?” 中学生:“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你以为我怕你?” 一过路人见两人的战争一触即发,就急忙上前调解:“要团结不要分裂——你们有话好好说。” 售货员:“将革命进行到底——我看你还能咋的?” 中学生:“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你当个售货员有啥了不起?” 过路人看他俩谁也不肯停止舌战,便劝中学生一走了之:“敌进我退——你先走吧,明天再买。” 中学生听了,就顺势下了台阶,转身而去,边走边说:“别了,司徒雷登——哼!” 售货员如得胜的将军立即回敬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呸!” 跳“忠字舞”、唱“语录歌”、做“语录操”的同时,还兴起了“早请示、晚汇报”。这是一项简短而庄严的仪式,就是早晨向毛主席请示一天的工作,晚上向毛主席汇报一天的活动。对于我们中学生来说,主要体现在每次吃饭前,都要在教室里毛主席像前,挥动《毛主席语录》“红宝书”,连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祝颂”仪式进行完毕,方可就餐。 后来我回到农村,发现社员出工前,也要在生产队长带领下,在毛主席像前挥动“红宝书”“祝颂”一番后,方下地干活。 我同样听说,工厂车间也是一样。 戴像章,唱“语录歌”,跳“忠字舞”,搞“早请示、晚汇报”,在校园中的我哪一样都没有落下。于今反思,其中起作用的,除了朴素的感情、平时的教育,还有就是根深蒂固的随大流的从众心理。真的不是自我开脱,以我一个十几岁中学生的认识水平,除了心甘情愿地听命和从众,怎么可能会有其他反应呢? 惜别校园年春节过后,淄博五中再次发出了“复课闹革命”的通知。 重返校园,百感交集。因为有件事,深深触动了我的情思——我最好的老大哥李思章参军走了。 李思章的入伍我甚感突然,他在红卫兵淄博分部负责编辑《淄博红卫兵报》(前后出了24期),红卫兵分部和“五中东方红”垮台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他们高三年级推迟高考已到第三年,眼下尚无恢复高考的迹象,同学们年龄都大了,当兵,当然是最好的出路。而各奔前程,良禽择木而栖,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 李思章换发军装后,我们在校园中毛主席巨幅画像前合影留念。那张照片,最能传神地反映出我当时的心情:消沉、愁苦、郁闷、无助。只见我坐在最边上,脑袋微低微偏,愁眉不展,闷闷不乐,似乎在发问:老大哥走了,我的出路在哪?又似乎在思考:没有人告诉你出路在哪,听天由命吧! 随后,在“支左”部队主导下,淄博五中于年4月28日正式成立革委会,九名成员如下: 主任:(暂缺) 副主任:郭弢、张遵道、王兵(十级二班) 委员:田树宏、耿庆信、张方兴(十级二班)、张秀宗(十级四班)、跟东(十一级一班)、林存正(十八级一班) 这时学校宣布:高三(九级)同学毕业。大哥哥大姐姐们拿上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巴掌大对折的毕业证,离校比电影散场还快,几天之内便人去楼空、各奔东西了。农村的回农村,城市的下一步根据政策,或等着就业,或打点行装等着上山下乡。 我们这个十一级,闹了两年革命,名义上也到毕业时间了。春节后又上了半年课,虽然课本、课桌依旧,教师、同学依旧,教学方式、方法依旧,但人心浮动,物是人非,已经找不回原来读书的感觉了。 8月,我们拿上学校发的毕业证书各自回家,算是高中毕业了。 六年寒窗,朝夕相处,一朝分离,各奔东西,依恋和不舍在所难免。分别之际,总要合影留个念想吧,但由于派性作怪,全班合影已经组织不起来了。我们二十几名观点相同,平时感情较为融洽的同学相约一起,到张店照相馆照了张合影,照片上注明的时间是“·7”。这些同学从前排按照从左至右的顺序依次为:董荣娟、宋爱英、刘洪兰、朱爱芳、王传芝、熊晶、闫斌、张聿温、张玉成、毕作信、王统、牟晓峰、赵舒琪、杨爱洁、孙力明、王立乐、房成昌、王者让、郭成立、胡环宗、丁汉民、仇道义。其中王立乐和丁汉民都不是我们班的,分别是学兄九级二班、三班的,现在想来,他们参加我们班的毕业留影,莫非有什么深意吗?比如暗恋着某个她。但当时我情窦未开,竟毫未在意。 离校时,我手里拎个网兜,里面的全部家当是一个脸盆,几样餐具、洗漱用具和一些凌乱的课本、书籍,神色黯然,郁郁寡欢,几乎一步三回头地来到学校北门。 最后回望一眼校园,但见操场上跑道弯弯,单杠、吊环形单影只;假山上凉亭依旧,只是无人登临,颇有“此地空余黄鹤楼”的寂寥;离校门余米的道路正中,毛主席巨幅画像照样巍然耸立,我多么希望背手站在北戴河大海边的伟大领袖的目光投过来呀,然而他老人家高瞻远瞩,正若有所思地眺望远方…… 回望,充满了酸楚和惆怅。 别了,可爱的校园! 别了,亲爱的淄博五中! 我不知道别人,我只知道自己是眼含泪花,恋恋不舍地和待了六年的母校挥手作别的。六年前迈进五中,少年壮志,意气风发,憧憬着美好的大学梦想;六年后走出五中,理想幻灭,灰头土脸,四顾茫然,步履沉重……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