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9/3/29来源:本站原创 作者:佚名 点击: 61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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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氏母女足足聊了大半个时辰,什么该听不该听的明兰都听了,好容易老人家乏了,盛纭扶着歇息去了,明兰艰难地挪动已经跪麻的腿慢慢退出去,双腿酸麻刺痛,腰酸背伛像个老阿,一边还要防着被人看见,明兰很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她居然还不忘记把水缸拉回去,钻出狗洞时把杂草都拨拉上。

  一身泥巴,狼狈不堪,明兰不敢回自己屋,只偷偷溜去兰处,只见那丢下战友的叛徒正忐忑不安的等着自己,一见面就满脸堆笑讨好起来,拿出备好的衣裳请明兰梳洗更换。

  明兰上去就是一阵揉搓,略略出了口气后才动手梳洗,一脱下衣裤,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明兰的手肘膝盖都红肿一片,白嫩的肌肤上好像盖章似的布满了佛堂石砖的纹,兰拿自备的药膏推拿了半天,又熬了姜汤给明兰灌下去驱寒,饶是如此,第二天伤处还是转成斑驳的青紫色了,好像厕所的隔色方砖。明兰大怒,扯着兰的面颊用力扯开两边去,兰哇哇大叫,但很老实的受着,一连几天都乖觉的跟只小哈巴狗似的,一个劲儿赔罪。

  待明兰的膝盖青紫渐退时,大老便集齐了孙盛两家的族长耆老,以及素有交情的德馨老人,最后请了孙氏母,济济一堂,要了解这件事;如此盛事,兰岂坐的住,在李氏跟前央求了半天,李氏自然不肯让女儿去观看大人吵架,反是大老说了一句:“她也不小了,该让她知道知道世道的艰难,没的像那娇花般经不起风浪。”

  大老的生存哲和儿媳妇不一样,她认为杂草比观赏用的兰花强多了,李氏不好违抗婆婆,瞪了兰一眼不管了,兰立刻去找明兰连声叫道‘同去同去’,明兰也很心痒,但还是先禀过盛老,谁知祖母竟也不拦她,于是两个女孩便兴兴头头的偷绕到正堂的隔间,“不整死他丫的!”兰特别振奋。

  到了隔间,却发现淑兰已经端坐在那里,神色枯槁如丧妇般。

  “是老叫我们姑娘来的。”淑兰的贴身丫鬟轻轻说了,明兰和兰对看一眼,这次大老怕是要下狠药了,一次性断了淑兰的念想。

  孙氏母见盛家仆人恭敬的来请,以为盛家妥协了,便大摇大摆的上门去,到了一看竟然坐了半屋的人,在座的不是地方上德高望重的,便是两家人的长辈,再一扭头,竟然看见本地的通判老爷也在,旁边还跟了两个录事,孙志高渐有些不安,只孙母还犹自不知,趾高气扬的挑了把最前边的椅坐下。

  待众人一一见过礼后,胡姑父和长松将那通判老爷和两位录事请出去吃茶,兰隔着门缝仔细瞧了瞧,回头轻轻道:“幸亏房的没来,不然定叫他们瞧笑话了。”

  进过一盏茶,盛维扫了一圈堂内众人,一拱手道:“今日请众位父老到此,便是要议一议小女与孙家姑爷的之事,家事不利,请诸位莫要见笑。”

  孙志高一看这架势,心道莫非你盛家仗着势大想要逼我就范不成,想着先下手为强,便冷哼一声:“岳父大人,所谓不孝有无后为大,志高忝为孙家孙,如今二十有五尚无息,实乃不孝,现家中妾室有了身孕,正是孙家之喜,内人自当妥善照料,岂料她竟妒忌至此,不肯容人,岳父大人深明大义,当训诫她一二才是。”

  盛维听他如此颠倒黑白,饶他素来厚道,闻言也不禁一股气上涌,李氏看丈夫紫涨的脸色,便缓缓站起道:“此乃家宅内事,我当家的不好说,便由我这当娘的来说罢。”说着转身向孙志高,“姑爷,我来问你,我闺女进门年,为你纳了几个妾?”

  孙志高气息一窒,哼了一声不说话,李氏继续道:“我闺女进门不足半年,便为姑爷你张罗了个通房,一年后又从外头买了两个,第二年聘了一个良家的姨娘,另个通房,第年又是四五个,如今姑爷你二十有五,屋内人零零总总已有十二个了。”

  听李氏如数家珍把自己的底细抖搂出来,孙志高脸皮涨红,四周耆老族人都纷纷侧目,一个与孙志高素有嫌隙的族叔凉凉道:“怪道大侄屡试不中,原来如此忙碌哟。”

  孙志高羞愤难言,孙母看儿发窘,连忙道:“男人妻四妾本是寻常,况且我儿是为嗣大计,亲家这是何意?”

  盛纭冷哼一声道:“到底是为了嗣,还是好色,天晓得~~~~!”

  孙志高大怒,几乎要拍案而起。

  孙家老族长一看情况不对,连忙出来打圆场,道:“亲家且先息怒,这夫妻嘛,床头打架床尾和,一家人有话好好说,何必争执呢?”

  孙母见有台阶下,赶紧道:“没错,不要扯这些有的没的,媳妇自己无能也不说了,既然房里有人怀了身,她便好好接纳进来,待生下个一男半女,也是她的福气。”

  李氏语音森然:“今日便要说这个,我只问亲家一句,若是我儿坚不肯纳那女,你们待如何?”

  孙志高霍然站起,一脸高傲:“不贤之人,要来何用,休书一封,下堂去罢!”

  盛维终于忍不住,连连冷笑道:“好好好!——好一个读圣贤书的女婿!”

  明兰心中怜悯,转头去看淑兰,只见她眼神空洞,身摇摇欲坠,全靠丫鬟撑住了,兰咬牙再,在明兰耳边说:“我若是个男,定出去狠狠揍他一顿!”明兰看兰威武的样,心道:其实你虽是女,你姐夫也未必打的过你。

  孙志高看盛家人不说话,又傲慢一笑:“所谓一日夫妻日恩,若她肯贤惠些,好好照料孙家嗣,孙家也不会少她一口饭吃!岳父岳母仔细思量下罢。”大马金刀的坐下,一副笃定了盛家舍不得他这女婿的模样。

  李氏看他这副样,心中最后一抹犹豫都没了,心里恨的杀人的心都有了,大声道:“不用思量了,你孙大才我们高攀不起,不过不能休妻,只能和离,一应陪嫁全部取回!”

  孙氏母大吃一惊,没想到盛家人竟然如此刚硬,面面相觑,在座众人也吃惊不小,震惊过后,纷纷劝道‘莫要意气用事’,‘宁拆十座桥不毁一门亲’云云。

  孙志高好容易回过神来,大叫道:“什么和离?此等不贤不孝之人,休书一封都是便宜了的!”孙母忙接上:“嫁入我孙家门,那些陪嫁自然都姓了孙的,凭什么取回?!”

  李氏看着这母俩的德行,竟对自己勤恳老实的女儿没有一丝留恋眷顾,她终于明白大老一番苦心,心中坚硬起来,昂声道:“什么不贤不孝?!你们黑了心肝的也说的出口?你要孝顺繁衍嗣,我闺女也没拦着,我家虽是做买卖的,可也知道何为妇道孝道?人道进门七年无处方为过,可我闺女成亲不到半年就给你纳小的了,这样你还说她‘妒忌’?!她进门年,一个月中倒有二十多天是睡在你老娘屋里的,端茶递水,伺候饮食,下灶上房,更睡五更起,打骂没有半句还口的,这还不贤惠?!”

  李氏想起女儿年纪轻轻,却一副老妇般的枯瘦模样,伤心难抑,几乎哽咽,众人听了也是唏嘘难言,指责的目光纷纷射向孙氏母,更有人暗想:都不让夫妻俩睡在一起,如何教人家生儿?真好一个刁钻刻薄的婆婆。

  孙母被众人看的十分难看,纵使是面皮老厚,也不仅脸红了些,孙志高气鼓鼓的低头而坐,闷声不吭,李氏恨意满涨,大声道:“你们这般苛待我儿,居然还想休妻,还想要陪嫁!我告诉你们,休想!”

  孙志高冷笑一声:“男人休妻,天经地义,你如何拦得住?”

  李氏也报以冷笑,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举起,道:“你纳妓为妾,有辱斯,这是你那淫妇在千金阁的旧户籍,你虽为她赎身,但却忘了烧这旧籍书吧,哼哼,她原是贱籍,我这就修书一封,连这籍书一道寄去给你的老师和金陵的政大人如何?也叫那些成日与你吟诗作对的书生们看看你的嘴脸,纵算不能革了你的功名,你在士林的名声……”

  孙志高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强自镇定:“哼,读书人风流的多了,名满天下的余杭四就个个都有出身风尘的红颜知己。”

  盛纭笑道:“不过人家可都没往家里拉呀,更别说还让她登堂入室延育嗣了。”

  孙志高火冒丈,却又不敢发火,通判大人就在外头,孙家族长一看李氏这架势,就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今日之事看来是不能轻轻揭过了,立刻转头劝孙志高:“既然如此,待那女生下孩儿,你就把她送了吧,没的为了一个风尘女不要妻的。”

  孙志高闻言,忽然化身情圣,眼眶含泪:“这万万不可!她,她卖艺不卖身,实乃一青楼奇女呀!”

  隔间里的兰低低骂了声:“放屁!”明兰忍不住叹气道:“这很正常,从来奇女大多出在青楼,平常人家出来的一般都是良家女。”而这些奇女通常都会遇到那么一两个嫖门英雄,上演一段可歌可泣的真情故事。

  不过淑兰没有明兰这么想得开,听到这里,她空旷的眼眶终于落下滚滚泪水,掩着嘴唇无声的哭泣起来。

  这个时候,外头忽然进来一个管事打扮的妇人,她恭敬的走到李氏身边,交过去一大叠单据和一大串钥匙,李氏拿过东西,微笑点头,孙氏母一见此人,顿时惊叫道:“卞妈,你怎么来这里了?”

  那卞妈微笑道:“我不过是跟着大小姐陪嫁过去的,本就是盛家人,有何来不得?”转头对李氏道:“,这是姑娘陪过去的田产庄还有奴婢的契,这是当初的嫁妆单。”

  大老谋划了这么久,自然事事周到,孙氏母前脚出门,留在孙家的人手就立刻动手,粗壮杂役挡住门口,管事婆迅速整理,打包箱笼,点齐人马,把淑兰嫁过去的一切连人带东西都带回了盛家。

  孙母一跳丈高,几乎扑过去:“好你个盛李氏,你居然敢抄我们老孙家?那都是俺家的东西,你快还来!我,我和你拼了!”说着便要过去抓李氏的脸,旁边的仆妇连忙拦住了,在场的仆妇都是李氏的心腹,见自家大小姐受辱,都暗自气氛,只听扑通一声,也不知怎么回事,孙母脚下一绊,结结实实的跌了个狗啃泥。

  孙志高连忙去搀扶,只见孙母咬着了舌头,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兰明兰心里大是爽快。

  李氏一扬手中的契书,冷哼道:“陪嫁单在此!我可没拿你们孙家一针一线,倒是少了几千两银和许多首饰,也算了,便当做是我儿住你家年的花用罢!哼,你若不服,要打官司,我也奉陪!”

  孙志高怒不可遏,大吼道:“她嫁了进来,便生是我孙家的人死是我孙家的鬼,她的东西自然都姓孙的!什么你的我的,都是孙家的!”

  盛纭大笑出声,指着笑道:“我虽不是读书人,但也听说过‘见雕栏思骏马’,既然我侄女这般惹你的眼,你又何必留着她的东西?岂不睹物思人,哦,莫非——”盛纭拉长声音,一脸恍然大悟,“莫非我们宥阳第一大才舍不得钱财?!啧啧,这可就俗气了哟。”

  孙志高被堵住了,梗的脖老粗老红,面目几乎扭曲,堂内一众人都劝来劝去,一时没个消停,这时久久沉默的大老忽然开口了:“各位父老乡亲,请听我老婆一言。”

  众人方渐渐静下来,大老沙哑的声音慢慢道:“我们盛家在宥阳这地界上已数代,自老公算起,与各家都是几代交好的,并非我盛家女儿嫉妒不容人,而是,而是……哎……”大老长长叹气,神色哀戚。

  李家的一位保长拱手道:“老莫非有难言之隐?尽请说来一二。”

  大老惨然道:“几十年前,我们盛家门里也进过一个风尘女,那之后的事儿各位叔伯兄弟也都是知道的,我那大丫头红儿没的时候还不足十岁!维儿他爹为那女闹的倾家荡产,连这祖宅——”大老指着头上屋顶,“竟也卖了!”

  当初大老爷宠妾灭妻的事儿可是远近闻名,但凡上点儿岁数的人都知道,在座的耆老都是经过那事的,眼见着偌大的家产一点一滴被抵尽当光,这件事情被无数家长拿来做典型案例训斥儿少逛青楼之用。

  大老忽然打出悲情牌,孙氏母立刻摸不着头脑,只听大老惨淡着神色,继续道:“亏的祖宗保佑,各位叔伯父老扶持,我们母这些年熬出了头,这才赎回了祖宅,我闭上眼睛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老婆这里谢过诸位了!”

  说着,大老竟站起来,要给在座的耆老行礼,众人忙都站起来拦住,连声不可,盛维在宥阳名声很好,不光是他抚恤孤老修铺桥,更是他复兴家业的故事很有励志意义。

  大老立直身,决然道:“赎回这祖屋那一天,老婆我对着老天立誓,族中其他人我管不着,可凡我这一支的,无论男丁女眷,绝不与娼门女来往!若违此誓,老婆我不得好死,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叫牛头马面拔舌头下油锅!”

  斩钉截铁的几句话,众人俱是一惊,心里倒理解起来:人家当年被一个风尘女弄的几乎家破人亡,现在你叫人家闺女和一个舞姬互称姐妹,岂不欺人甚?

  几句话下来,堂上气氛已经变了,不说都向着盛家,却也无人为孙家说话了,孙氏族人只能静坐不语,孙氏母也开始暗暗发慌,这一顶大帽扣下来,他们十分被动。

  这时,大老忽然又放柔了声音,徐徐叹气道:“你们孙家的难处我也晓得,好容易有了后,如何舍得放手,且志高又与那女有情义;可我盛家女又是断断不能与那女同一个屋檐下的……”众人都拉长了脖,抬着头等着听。

  盛老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就让他们和离了罢,当初淑丫头带去的陪嫁,留下一半在孙家,也算全了你我两家一番因缘,如何?”

  这句话一说,全屋人俱都是松了一口气,孙族长立刻大声道:“到底是老深明大义,如此自是再好不过的,两家人也不可伤了和气!志高侄儿,你说呢?”

  明兰暗暗叫绝,这大老平日里看着木讷沉默,没想到一出手如此不凡,整场事件,角色分配明确,节奏控制得当,感情把握和离,一步一步引人入殻,自编自导自演,实在是人才呀人才。

  孙志高心中犹自不甘,觉得憋屈,孙母也不肯罢休,淑兰的那些嫁妆她初初就盯上了,要不是跟过来的几个婆厉害,她早就一口吞了,如今叫她吐出半口来,如何心平!

  李氏看了这母两一眼,大声道:“若是不肯,咱们就衙门见!把你那淫妇拖出来游街,叫宥阳县里大伙儿瞧瞧孙大才的德行!”

  孙志高最是要脸面,闻言便冷哼道:“和离便和离,当我稀罕么?”反正有一半陪嫁在手,也算不少了。

  盛维沉着脸,立刻请外头的通判老爷进来,连同那两个录事的,低声说明一番,便立刻当堂写起书来,随后李氏拿出那张陪嫁单,孙母还想细细看,挑些好东西,孙志高当着通判老爷的面,如何肯落人口舌,看也不看把那单对半一撕,丢下半张。

  李氏又道:“陪去盛家的下人都是家生,我们如今是两家人了,也不好叫人家骨肉分离,这样罢,我将银补齐了,人就一个都不留了。”

  说着从袖中拿出几张银票递过去,站在当中的几个族人耆老瞟眼看过去,每张都是一两面额的,似乎有四五张之多,都暗忖:盛家倒是厚道,这些银买多少人也够了。

  书写好,通判老爷看了眼盛维,道:“这就签押了。”孙志高首先往前一立,龙飞凤舞的署了名,然后按了个指印上去,李氏忙道:“小女体弱,由我当家的来吧。”

  这时,只听哗啦一声巨响,明兰和兰都吓了一大跳,转头去看,只见淑兰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双手用力,一把推开槅扇,大步跨了出去,兰想追出去,被明兰用力拖在门板后,透着门缝看过去。

  “淑兰,你出来做什么?”李氏失声道。

  淑兰面上泪痕尚且未干,却朝父母直挺挺的跪下,泣声道:“都是女儿不孝,叫祖母父亲母亲为我操心了!”李氏掩面暗泣,盛维心中大恸,转头不看,大老眼中却闪动欣慰。

  只见淑兰衣袂决然,神情坚毅,向堂内众人盈盈一拜,缓步的走向桌案前,拿过笔挥手写下,按过手印。

  孙志高看着淑兰枯黄的面色,忍不住轻蔑道:“你无才无貌,本不与我相配,当初便是我家许错了婚事,如今这便好好去了,以后配个杀猪种地的,可要贤惠些了。”

  欺人甚!李氏和盛维俱是大怒,便是周围众人也觉得过了。

  孙志高还在笑,淑兰猛然一个回头,目光炽火愤怒,看着这个她曾仰赖以生命的丈夫,这幅嘴脸如今竟是如此令人作呕,她用力吐出一口唾沫,重重的吐在孙志高脸上,然后看着气急败坏的那男人,静静道:“你这好色忘义,无德无行的小人;多瞧你一眼都恶心。”

  说完再次给众人福了福,然后便挥袖而去,孙志高急着拿袖擦脸,耳边传来轻轻的讥笑声,恨的要命。

  众人面露不屑,纷纷与盛维道别,竟无一人搭理孙家母,便是孙氏族人也只与孙志高拱了拱手,孙志高觉着今天叫通判大人瞧笑话了,连忙上前去给通判大人搭话套近乎,谁知那通判理都没理他,冷冷的打量了他一番,然后与盛维热络的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孙志高大怒,转头与孙母道:“好个势力的老贪吏!前几日还与我吃酒评诗,今日便翻脸不认人,待我考取了功名,当狠狠参他一本!”

  盛纭轻笑一声:“哟,这都考了几回?连个举都没捞上,还参人呢;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孙志高气的哇哇大叫,可论口舌他如何是盛纭的对手,又被讽刺了好几句。

  兰早已离开隔间追着安慰淑兰去了,只明兰还待在隔间,两个陪侍的丫鬟互相看了看,见明兰一动不动站在当地,一脸沉思的模样有些奇怪。

  明兰慢慢挪动脚步,低头思忖,这些日来许多不解之事,连同自己祖母的良苦用心,她如今有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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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的时候两艘船,回的时候六艘船,如果是当官的这把架势,那御史立刻可以挽袖磨墨写参本了,幸好明兰和祖母只是走亲戚,京城来信,说盛紘这回考绩依然是个优,已补了工部郎中,主经营缮清吏司,级未变,不过好歹算京官了。

  既然要在京城安家,性把老宅的东西搬过去装点,再加上盛维和二牛姑父送的吃穿用物,光是各色绸缎皮绒就好几十箱,辎重甚浩,祖孙俩挥别亲族,登舟而去。

  其实明兰蛮奇怪的,自家老爹从年前就开始托关系走门,加上他政绩也不错,还以为他能混进六部之首的吏部,最少也是户部刑部这样的热门单位,当今皇帝在位二十余年,宫殿庙什么的该建设的早建设完了,这会儿的工部平空闲的好像养老院,盛紘怎么会去那里?明兰这样问盛老,老回问一句:“明丫自己觉着呢?”

  明兰翻着白眼,盛老是互动启发教的提倡者,她很少告诉明兰为什么或该怎么做,凡事总要明兰自个儿琢磨,明兰想了想,道:“圣上渐渐年老,储位不明,如今京城正是风起云涌,若真去了那些抢破头的地儿,没准会惹上是非;爹爹真聪明。”

  盛老微笑着抚摸孙女的头发,轻轻点头赞许,江波顺缓,船舶平稳,只微微一晃一晃摇着人很舒服,这段日在宥阳,明兰日日与兰玩在一处,祖孙俩都没怎么好好说话,一上了船后,才又说上话。

  “傻孩,官场上哪个不聪明了?尤其是京城,水浑着呢,不过是有些人存了贪念,自以为聪明,想着趁机押一把注在皇位上,可宫闱之事何其诡幻,还是你爹这般守拙些好。”盛老靠在一把铺着绒毯的卧榻上,闲适与明兰说话,“适才你与兰道别时,都说了些什么?翠微说你昨儿个晚上一夜没睡好。”

  明兰思量了下还是老实说了:“我叫兰以后莫要对泰生表兄随意呼喝了,多少静稳重些,姑姑会不喜的。”盛老瞥了眼明兰,悠悠道:“你多心了,你姑姑最喜欢女孩家爽利泼辣,怎会不喜?”

  明兰叹气道:“做侄女,自然喜欢;若是做媳妇,就难说了。”世界上没有一个婆婆喜欢看见自己的儿成老婆奴的。

  盛老皱眉道:“什么媳妇?你一个姑娘家,休得胡说。”

  明兰连忙道:“我与祖母什么不能说,又不会去外头说,兰和泰生表哥是天生的一对,有眼睛的都瞧的出。”

  盛老听了这句话,似乎有些兴味,慢慢坐了起来,盯着明兰微笑道:“真论起来,泰哥儿真是个好孩,家里有钱财铺,又没有兄弟来争,宥阳地面上看上他的人家可不少;这几日,你姑姑着实疼你,好些压箱底的宝贝连兰都舍不得给的,怕都落了你口袋了吧。”

  明兰看着祖母的眼睛,认真的一字一句道:“姑姑待我好,多半是托了祖母您的福气,孙女再傻也不至于这般自大,兰和泰生表哥自小一道长大,那个……呃,青梅竹马。”

  盛老微感意外,只见明兰双目澄净明亮,神情丝毫没有犹豫,老便笑道:“你倒瞧出来了?倒也不笨。”

  明兰很惭愧,若不是那天偷听了一耳朵,她这几日老和兰吃吃玩玩,哪想的出来。

  盛老半身正坐起来,明兰忙拿过一个大迎枕塞到祖母背后,自己也很自觉的缩进祖母的褥里,老搂着孙女小小的肩膀道:“这个把月在你大伯父家里,你瞧了不少,听了不少,也算见了别样世面,有什么了悟的么?”

  明兰靠着祖母软软的肚皮,躺的很舒服,懒懒道:“一开始有些想不明白,现在好像明白了;在家时就听说房家的十分不济,不仅要大伯父家处处周济,还有些不知好歹,后来孙女亲见了后,也有些瞧不起房的作为,可奇怪的是,大伯家却好像总忍让着,不但时时贴补,逢年过节请吃酒开筵席,总也不忘了请他们出来;那时我就想了,明明大伯母也不怎么待见她们,为何不远着些?”

  盛老拍着明兰的小手,道:“现在明白了?”

  “嗯。”明兰蹭着祖母的肚皮,很适意,道:“待己以严,待人以宽,全宥阳都知道大伯父家的好,都晓得房的不是,不论有个什么,人人都会以为是房的错。”

  盛老满意的点头,拧了孙女的小脸一把,笑道:“你自小懒散,厌恶人际往来,我本担心你性疏高了不好,如今见你也懂俗务了,我很是高兴。明丫儿,记住了,房再不济,可老爷还在,说起来是两代以内的亲戚,若真全然不管不问,只顾自己富贵却不接济,岂不被人说嘴是嫌贫爱富。商贾人家多有不义之名,可你大伯父却是满县城夸上的,不过费些许银,也不白供着房的大鱼大肉,能博个美名,与孙后代岂不更好?”

  明兰知道老是在教她,认真的听了,插口道:“当日淑兰姐姐和离时,我和兰都气的半死,孙家母如此可恶,为何还要留一半陪嫁与他们,后来想想,若真把陪嫁都要过来,孙家人性鱼死网破,定不肯和离,要写休书怎办?这也是破财消灾的道理。”

  盛老轻轻捋着明兰柔软的鬓发,缓缓道:“是呀,谁不气那家人!可没法呀,光脚不怕穿鞋的,和离谈何容易,总得有个说法,男人无德,婆婆无行,这可都拿不上台面来说呀;我那老嫂手段了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钱财,逼之以利害,这种事儿要的就是快刀斩乱麻,一日了断,然后即刻送淑兰出门,待闲言闲语散了,也就好了。”

  明兰连连点头,忽然一骨碌爬起来,嘟着嘴道:“可孙家人如此可恶,直叫人牙痒痒,就这么算了不成?”

  “小丫头好大的气性!”盛老笑吟吟道,“你大伯母也不是吃素的,不过短日头里且不能如何,明面上也不能现恶,还得与孙氏其他族人交好,只待日后罢;不过我瞧着孙氏母都是糊涂贪婪的,兴许不用别人动手,他们也落不着好的去了。”

  明兰兴头道:“兰应承我了,那孙秀才一有故事立刻写信与我的,到时候我读给祖母听。”盛老骂道:“淘气的小丫头,这般喜欢吵架生事,也是个厉害的!这回你可和兰玩够了,我丝毫不曾拘着你,待回了家,你要收敛些了。”

  明兰抱着祖母的胳膊陈恳保证:“祖母,您放心,我这回见了世面,知道了好些人情世故,待回去了,一定好好儿的,不让您操心。”

  盛老爱怜的搂着小孙女,悠悠道:“有个可操心的人,日倒也好打发。”

  到了京津渡口,下船乘车,一沿着官道直奔京城,刚到京城门口,便有盛家仆妇等着,换过府中车舆后,再往前行。

  话说京城这种地方,官云集,权贵满地,房产的价格不比姚依依那会儿的首都便宜,而且古代更龟毛,除了钱还要身份,尤其那些靠近皇城的黄金地段,职业不高尚的,来历不干净的,有钱都不让住。

  例如某高利贷主或肉联厂小老板,哪怕拿泰坦尼克号装钱来都不行,盛家是商贾出身本来没戏,不过几十年前,盛老公趁祖坟冒青烟儿考上探花那会儿,挟着名望和银票买下泰安门外一处四五进的大宅,地段中等偏上,右靠读书人聚居的临清坊,左临半拉权贵住宅区,又趁着儿迎娶侯爷千金的机会,顺带买下宅邸后的一处园,打通后连成一片。

  盛紘的同年或同僚里面,不少是家境平常的靠科举出仕的,便只能在京城外围或偏角的胡同置宅,而盛紘成了同级别官员中少数拥有花园住宅的;明兰再一次感叹投胎很重要。

  “当年老侯爷知道老爷有这么一处宅,觉着也不是没家底没根基的贫寒人家,才勉强答应婚事的。”房妈妈对明兰咬耳朵。

  明兰仰天长叹:男人要结婚,果然得有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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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家近两个月,明兰忽觉有些眼眶发热,这才发觉何时起自己竟将这户人家当自己家人了,盛紘颌下多出了缕短须,呈短长短的分布态势,据说这是如今京城最流行的官胡须式样,王氏为筹备长柏的婚事累出了一嘴的水泡,脂粉也盖不住。

  “老您再不回来,媳妇儿可要跳河了,这里里外外的一大摊的!”王氏搀着盛老的胳膊,前所未有的亲热。

  这次海家老爷谋了个外放,为怕将来远方送嫁不容易,性就赶在年前把婚事办了,王氏一边要安顿刚来京的全家老小,一边要备婚,忙的头晕脑涨。

  两代帝师的海老爷虽已致仕,但在清流中的威望犹在,这回海家嫁女,几乎半个北方士林的头面人物都要来,他们的家眷未必个个富贵,但个个都能拽两句。

  “贵府真乃雅之所,瞧这幅林安之的《抚琴图》,迁想妙得,以形写神,尽得顾痴绝之风。”某翰林夫人绉绉的评论墙上的画。

  “画是好画,就是这题字略显凝重,压住了飘逸之气,若能以探微先生笔法,方全了‘顾陆’之美,盛夫人,您说呢?”某士夫人说完,然后两个一齐看向王氏。

  王氏=_=……呵呵笑了几声,赶紧转换话题,拉扯开去。

  谁能告诉她,她们刚才说的是啥?

  连累王氏的罪魁长柏还是一副老样,拉过明兰往自己身上比了比身高,面无表情道:“两寸差六分。”——你卖布呢。

  长枫这回秋闱又落榜了,却在京城交上了几个诗朋友,最近刚博了一个‘嘉枫公’的美名,大冷天摇着把扇也不嫌得瑟,长栋变化最大,宛如刚抽出来的新芽,一口气长了许多,“六姐姐,你的东西我都看着呢,连箱皮儿都没蹭着。”长栋连忙道。

  “栋哥儿真能干,回头去我那儿取东西,我给香姨娘预留了。”明兰凑过去咬耳朵。

  九岁的长栋小脸儿红扑扑的,似乎羞赧:“又让姐姐破费了,姨娘叫不用了,老都按份例送了的。”明兰俯身轻声道:“是咱姑姑送来的好料,你正长个儿,叫姨娘给你做两身鲜亮的,回头上堂也体面,这是京里头呢。”

  长栋心中感激,低着头轻声道谢。

  明兰心里清楚,若单靠月例过日,墨兰和长松哪穿戴的那么好?大家都知道,不过盛紘是个大老爷,从不注意罢了。

  “六妹妹,你总算回来了,再晚些,你那些箱笼可保不住要开喽。”如兰禀性难移,一开口就呛,把墨兰气住了,明兰连忙搭过如兰的肩膀,笑嘻嘻的凑着说:“我有五姐在,便是丢了东西也知道在哪儿!这回呀,我给五姐留了好几瓶桂花油!”

  如兰眼睛一亮:“是苍乡的?”

  “可不是?”明兰笑的眉毛弯弯,十分可爱,轻声道,“苍乡桂花虽比不得西云山的好,可是进贡上用的,每年多少瓶都是有数的,姑姑好容易从官坊里匀出来,我硬是要了些,一瓶不留都给姐姐抹头发!”

  如兰也十分高兴,搂过明兰的腰,笑道:“那敢情好,我正用得上,好妹妹,亏你记着我。”她自小就头发枯黄稀疏,养了许多年也只略略好些,明兰送的东西正合她意。

  墨兰撅撅嘴,冷冷道:“妹妹去了趟老家,可了不少眉眼高低呀,这马屁拍的,瞧把五妹乐的!”明兰也不生气,笑眯眯的转过身来:“是呀,四姐的马屁我可也没忘,喏,这是南边来的醇香墨,说是里头掺了上等香料,写出来的字都带着香气,是风雅的,我这个只识俩字的笨丫头就不糟蹋好东西了,给姐姐罢。”

  墨兰接过一个小巧的螺钿黑漆木匣,打开便是一股清雅的墨香,再看那几条墨锭,色泽隐隐透着青紫,锭身光滑细润,无有一丝裂纹,显是上,不由得暗自喜欢,脸上却淡淡的:“那便谢过妹妹了,回头我把见海家夫人时得的南珠分你一半。”

  明兰也不客气,拍手笑道:“那可好了,欸,五姐姐,你呢?”挑着大眼睛,伸着小手,一副讨要的模样,如兰瞪了她一眼,骂道:“你个没出息的,少不了你的,给你留了一对儿老坑水色的玉环呢。”

  明兰拉着两个姐姐,满足的叹了口:“到底是有姐姐好,便是来的晚了,也有好东西得的,我可真有福气!”大约是明兰欢喜的情绪感染了她们,如兰和墨兰也都笑着摇头,气氛颇也和睦。

  晚上盛紘回府,母父女又是一番高兴,王氏性开了大桌,一家人坐一块儿用晚饭,席上明兰给盛紘敬了杯酒,朗声道:“贺爹爹仕途顺遂,没有爹爹的辛劳,便没有女儿们这般享福,愿爹爹身体康泰,多福多寿!”

  盛紘见明兰语气真诚,举止磊落,心里颇为感动,一口喝下杯中酒,连声夸到:“我家明儿可懂事了!”一众儿女见状,也都纷纷举杯,向盛紘祝酒,盛紘心里是高兴,道:“好好好,你们争气,比叫为父的升官还高兴!”

  男孩们都一口干尽,盛老小声吩咐,只让女孩们抿了一小口。

  今日一家人都十分开怀,便不禁席间说话,只听的明兰兴高采烈的述说回乡之旅的见闻。

  “到的时候,正是金秋九十月份,哇,满山的桂花好似铺了金一般,漫山遍野,香气四溢,光是在桂林里走一圈,人都染香了!”

  “咱们摘桂花的时候,叫人把绳拴在枝桠上,然后下头的人攥着绳一头用力摇晃,一摇便是满身的桂花!兰手真臭,人家摇花儿吧,她却摇下来几条毛虫!她还在树下张大了嘴看,我的老天,有一条虫险些喂进她嘴里!”

  “田边的水牛脾气可好了,我拿绳轻轻赶着,它就慢慢走着,兰笨,用力大了,惹恼了那牛,险些被撩起的后橛给踢了,吓死我了!”

  明兰声音清脆,表情生动,挑着有趣的故事娓娓道来,说糗事时抑扬顿挫,说风景时雅舒畅,那山间野趣,田园风光,仿佛历历在目,说的众人一阵阵的向往发笑,盛家儿女都是大宅里长大的,自小锦绣堆里大的,何尝有过这般乐趣。

  “咱们老家可是好地方呀!地灵人杰,风光旖旎。”盛紘都被勾起了思乡之情,赞叹道。

  长枫忍不住道:“宥阳真有这么好玩吗?我也去过呀。”墨兰见明兰今日大出风头,心里有些酸溜溜的:“哥哥是读书人,哪能和小丫头野性比?”

  盛紘皱眉道:“你妹妹年纪小,好玩是常理,况且有下人们看着,也野不到哪里去!你大伯父大伯母写信来,直夸明丫儿性好又懂事,都把兰带老实了许多。”

  墨兰低头不语,心中不满,如兰见墨兰受责,比夸自己还开心,乐呵呵的又啃了个鸡腿。

  明兰不好意思的小声道:“我与祖母说好了,叫我与兰玩一阵,然后回了京便要老老实实的。”盛紘笑道:“与亲戚要好也是正理,不好端着架的,回来后收敛性便是了。”

  明兰暗道:亲戚当然好,这回上京,盛维唯恐京城米珠薪桂,盛紘又要安家又要办喜事,担心银钱不够用,便又送了不知多少钱来。

  不过官商官商,何尝不是你帮我我帮你,双赢罢了。

  ...

  、、、、、、、、、、

  没有海洋性气候调节,十一月的京城寒冷异常,房妈妈打午饭后就烧起了地龙,晚上明兰和祖母一同窝在暖阁里睡,暖和是够暖和了,就是燥的很,明兰不习惯,一晚上起来喝了好几口茶,依旧口干舌燥,第二日醒来后,晕晕乎乎的听房妈妈说话。

  京城乃首善之地,地方小皇帝近,且御史言官耳聪目明唾液系统发达,盛紘十分警觉,把府中最好的一排屋给了盛老住,还叫寿安堂,然后是自己与王氏住的正屋,林姨娘的林栖阁依旧靠西,旁边挨着长枫的小院,长柏独自一个院,预备做新房。

  京城盛府没有登州那么宽敞,个兰没法住开,便另辟一处空阔的大院,将排厢房略略用篱笆和影壁隔开了,然后各自前后再造上罩房和抱厦供丫鬟婆们使,便也是不错的半**小院了。当初的葳蕤轩暗含了华兰的名字,墨兰和如兰早不喜欢这个名字了,这回赶紧给自己的小院另起了名字,墨兰的叫山月居,如兰的叫陶然馆,明兰照旧。

  明兰听的稀里糊涂,翠微和丹橘倒都记住了,一个打点着把行李从寿安堂搬进暮苍斋,一个指挥着小丫鬟和粗使婆搬搬抬抬洗洗涮涮,足足弄了一上午才好,盛老不放心,便拉着明兰亲去看了一圈,王氏陪在一旁,心里有些忐忑,见老点头才松了口气。

  京城版的暮苍斋只间大屋,中间正房,左右两梢间,明兰喜欢有私密空间,特意把卧室隔断了,然后拿宝阁和帘把右梢间隔成一个书房,丹橘和小桃亲自把箱笼一一打开,把里头的书籍和摆设都一件件抹干净了,按着明兰的意思摆放好。

  还没等明兰收拾完屋,如兰就来串门,初来京城,依着如兰的性,哪里能这么快交上朋友,整日与墨兰大小眼的斗嘴早腻了,她积攒了一肚的话要与明兰讲。待丹橘沏上一碗热腾腾的毛尖,如兰就迫不及待的拉着明兰进里屋去了。

  “六妹妹,你觉不觉着这回四姐姐挺不高兴的?”还没寒暄两句,如兰就迫不及待的点出中心思想。

  明兰定了定神,略思忖了下,犹豫道:“还好吧,我觉着四姐姐就是有些心事重,午晌的时候,她来我屋里看了一圈,话都没说几句就走了。”这很奇怪,墨兰是个面货,不论肚里怎么想,脸上总是和和气气的,没事也要凑几句的。

  如兰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表情,神秘的压低声音道:“你不在这阵,四姐姐在平宁郡主那儿触了个大霉头。”

  理论上来说,除了储君和小的皇,其余的王爷一律是要就藩的,受宠些的去富庶点儿的地方,冷落些的去偏僻边区,可如今情况诡异,储君迟迟未定,四两位王爷在皇帝的默许下都留下了,而这位六王爷的位份不高不低,封了个郡王,藩地在大梁。

  去年皇帝老爷过六十整寿时,六王爷来贺寿时带上了一溜儿整齐的个崽,叫生不出儿的王爷几乎看红了眼,尤其是那个小的才四五岁,提溜白胖,憨态可爱,王爷越看越喜欢,六王爷兄弟情深,六王妃善解人意,便时时带着小崽上门给哥看。

  “哦,我明白了,我在金陵时就听说王爷意欲过继一个侄,莫非就是六王爷家的这个?!”明兰恍然大悟,随即又糊涂了,“欸?可这和四姐姐有什么干系?这是皇家的事儿呀,咱们哪插的上嘴?”

  如兰得意的晃着脑袋:“六王爷家还有一位正当年的县主娘娘,最近圣上寿诞在即,六王妃带着这一儿一女来京了。”

  明兰开动脑筋想了会儿,试探着问:“莫非他们与平宁郡主交情颇深。”

  如兰拍着明兰的肩膀,笑道:“六妹妹真聪明。……那日平宁郡主宴客,母亲带着我们俩去了,四姐姐对郡主可殷勤了,又是讨好又是卖乖,奉承的也忒露骨了,谁知郡主干撂着她,都没怎么理睬,只一个劲儿的和六王妃母女说话,回来后告诉了老爷,她叫老爷好一顿数落,还罚禁足了半个月呢,呵呵……”

  “这,这也忒丢人了些呀。”明兰可以想象那场景,也觉得难堪,难怪这次回来,盛紘似乎对墨兰颇为严厉的样。

  如今老皇帝日渐衰老,王爷就差一个儿就名正言顺了,六王爷这一支立刻炙手可热起来,平宁郡主想烧热灶,看上了这位嘉成县主做儿媳妇,仔细想想,墨兰和人家县主的家世还真没有可比性。

  如兰很乐,本想找个人一起乐,没想到明兰不捧场,还一脸忧愁状,不免皱眉道:“你怎么了?别说你替四姐姐难过哦!”

  明兰苦笑道:“五姐姐,我难过的是我们。虽然这会丢人的是四姐姐,可咱们姐妹也逃不了呀,外头说起来,总是盛家女儿的教养不好。”

  如兰心头一震,心里过了两遍,暗道没错,难怪这段日来开茶会诗会,那些官宦小姐都不怎么搭理她,言语间还隐隐讥讽,她本以为是冲着墨兰一个去的,没想到……敢情她是被连累了!如兰顿时怒不可遏:“这个,这个小——!”

  想骂的不能骂,如兰被生生憋红了脸,明兰赶忙去劝:“小声些,别说有的没的,这会儿我们可住的近了,小心被听见!”

  如兰用力拍了下桌,吐出一句:“无妨,她适才往林栖阁那儿去了,哼!她再与那边的来往下去,怕是再现眼的事儿也做的出来!”

  明兰心疼的看着,震翻掉落地上碎掉的盖碗,那是一整套的呀。

  ……

  林栖阁,炕几上燃着一个云蝠纹鎏金熏炉,林姨娘看着面前闷闷不乐的女儿,拢了拢灰鼠皮手笼,皱眉道:“不过被老爷训了一回,你做什么摆出这副面孔来?!”

  墨兰摆弄着一个福禄寿的锦纹香囊,瞥了一眼林姨娘:“头一回这般受罚,丢也丢死人了!要不是这回老她们回来,我怕是还不能出来呢。”

  林姨娘叹气道:“没出息的东西!自己没本事,只会哭丧着脸却不知道算计,罢罢罢,个人有个命,你没这份能耐,回头与你寻个平常人家便是了!”

  墨兰粉面飞红,心有不甘道:“那县主论人长相不过是中等,可怜了元若哥哥。”

  林姨娘也沉闷了半天,才道:“人家命生的比你好,这比什么都强!你少惦记那齐衡罢,我叫你哥哥去外头打听了,平宁郡主也是个势力眼,瞧着六王爷家得势了,赶着巴结呢!算了,不说了……嘿,我叫你去看看明兰那丫头,你看了么?”

  墨兰恹恹的抬起头来:“摆设倒还素净,布置的蛮精致的,贵重物件嘛,不过那么几件,里里外外抬进抬出许多箱笼,我也瞧不出什么来;娘,老疼爱明兰,咱们再怎么争都是没用,何必呢?”

  林姨娘一掌拍在炕几上,瞪眼骂道:“说你没出息,你还真没出息!不该现眼的你偏要去现,该你争的你反倒不理会了!这趟明兰回宥阳老家,也不知怎么讨好卖巧了,你大伯一家都喜欢她,你也是,当初叫你哄哄兰,你偏嫌她粗俗不!这下可好,看明兰大包小包的回来,你就不气?你与她一般出身,说起来,她娘不过是个村姑,你娘是官家来的,你还有亲哥撑腰,应当比她强十倍才是,如今反不如了!”

  墨兰猛的转头,赌气般哼哼道:“老是个犟脾气的,她不喜欢我,我有什么法?”

  林姨娘气过后便静下来,对着缭绕的香烟,缓缓道:“瞧老的样,怕是连明兰的婚事都有着落了,如兰是早有打算的,待王家舅老爷打外任上回京,怕就要说起来了,我的儿,只有你,还浮在半当呢。”

  墨兰闻言,不禁忧心起来,惴惴的瞧着母亲,林姨娘回头朝她笑了笑,道:“若只找个寻常的进士举或官宦弟,不计老爷还是你兄长都识得不少,可要人才具,还要富贵双全的人家,可难了!……也不知老给明兰寻的是什么人家?”

  ……

  明兰看着面前痛哭流涕的老妇人,一脸懵懂,呆呆的去看房妈妈,那老妇人仆妇打扮,暗红色细纹绸夹袄外头罩着一件黑绒比甲,她拉着明兰的手哭哭啼啼:“……姑娘,卫姨娘去的早,老婆不中用,那时忽的病倒了,没能顾上姑娘!……”

  明兰实在跟不上状况,只能发呆。

  房妈妈咳嗽了声,道:“崔妈妈年岁大了,她儿媳妇要接老人家回去养老,姑娘身边没个妈妈不好,便从庄里把尤妈妈找来了,本就是姑娘的奶,想也好照看些。”

  明兰点点头,其实她对这个尤妈妈全无印象,只记得当初装傻时听丫鬟们的壁角,依稀记得她们说,卫姨娘懦弱老实,身边只一个叫蝶儿的还算忠心,其余都是贪心欺主的,一出了事,都各寻出跑的不见踪影。那这位尤妈妈……?

  待屏退了众人,房妈妈才老实说了:“本来老打算自己挑个信得过的,可是都送来了,也不好打的脸。”

  明兰想了想,忽问了句:“她既已在庄里了,走了什么门进到内宅来?”

  小姐的奶母可是个美差,月钱丰厚不说,上可以和管事嬷嬷平起平坐,下可以呼喝小丫鬟们,当初她估计是怕牵连卫姨娘的死,才脚底抹油的,如今倒又来了。

  房妈妈见明兰能问出这句话来,心里先放下了一半,低声道:“姑娘有心了,听闻她早几年便想着要上来,可那时姑娘身边已有了崔妈妈,这次听闻是使了银与跟前人的。”

  明兰再问:“没有后头人?”

  房妈妈摇摇头:“若是有,老是绝不许的。因她原就是姑娘的奶,如今顶上来也是顺理成章的,我仔细打探过了,也就是荐人的婆收了些好处;怕只怕因是奶姑娘的妈妈,若有个懒散惹事的,姑娘不好下脸去压制她。”

  明兰嘴角微微挑了挑,笑道:“妈妈放心,我都这般大了,总不好一辈叫老护着。”说着又笑了笑,无奈道,“若是真抵挡不住了,再来搬救兵罢。”

  待房妈妈走后,明兰独自坐在正房的湘妃榻上,低头沉思了片刻,忽道:“请尤妈妈。”

  小桃应声而去,尤妈妈一进来,立刻又是老泪纵横,絮絮叨叨的诉说当初离开有多么无奈,在庄又是多么想念明兰,明兰微笑的听着,还示意小桃给端把杌来。

  尤妈妈年岁不大,也就一中年妇女,菱形脸大阔嘴,看着倒是精明爽利,她离开时明兰只有五岁,这会儿明兰却快十了,她不住的提起明兰小时的趣事和她的辛苦喂养,明兰静静听着,待她说的告一段落,才悠悠道:“我怕是不大记得了。”

  尤妈妈大吃一惊,回忆牌可是她手中仅有的大牌,赶紧抹干眼泪,忙道:“姑娘那时虽小,可聪明伶俐了,什么东西都一教就会的,如何都忘了。”

  明兰接过丹橘递过来的茶碗,轻轻拨动碗盖,低声道:“卫姨娘过世后,我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了许多天,醒来后便许多事都糊涂了,可惜那会儿妈妈不在,不然我也能好快些。”

  尤妈妈脸上略有尴尬神色,干笑道:“都是老婆不争气,竟那会儿病倒了。”她很想说两句卫姨娘的事儿,可是管事婆早提醒过了,便不敢说。

  明兰轻轻叹息,浅浅的忧伤:“那段日可真不好过,日日吃药,缠绵病榻,偏又没个贴心人照料,只这个笨笨的小桃在身边,好几回大夫都说怕是不好了,幸得悉心照料,老垂怜,我才捡回这条小命。”

  尤妈妈脸色青红转色,捏紧了手中的帕,讪讪的说了几句场面话,连自己也觉得苍白无力的很。

  明兰合上盖碗,嫣然而笑道:“现下可好了,我这屋里这几个大丫头都是老和一手调教的,最是懂事能干的,如今加上妈妈,我这小院可妥帖了。”

  尤妈妈心头一惊,忍不住抬头,望着明兰隽长柔美的眼线,柔和含蓄的下颌弧酷似多年前那位早逝的年轻姨娘,可神情却截然不同,不论说什么听什么,那对微翘的长长睫毛都纹丝未动,宛如静谧不动的蝶翅,只秀美的面庞笑的静好如水。

  面前这个素雅的女孩身上,透着一种镇定,一种居高位者的悠然,尤尤妈妈有些失神,觉得和记忆中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怯弱胆小的女孩的印象合不起来,一阵无名的敬畏慢慢爬上她的脊梁。

  明兰定定的看着尤妈妈:如果她够聪明,该不会给自己惹麻烦,领一份薪水,拿整套福利,少贪心妄想,尽好本分,便大家好聚好散。

  ※※※

  ※※※

  作者有话要说】

  明清两代的王爵制略有不同。

  明朝的开国皇帝老朱同志,疼爱自家人,便规定凡是皇帝的儿,一律亲王开档,然后依次下去郡王等等,但是基本上所有嫡出的儿都会有个王爵,而且规定了非常高等级的享用,什么每年银钱多少,绸缎布匹多少,王府的仆人护卫多少,一应开支都有朝廷来买单,一开始就开了坏头。

  朱元璋生了26个崽,后来建和永乐搞家庭战争中死了不少,但是之后的两多年日里,朱明皇室不断繁衍,形成了庞大的蝗虫集团,到嘉靖年间,国家依然穷困不堪,一年的收入有分之一要用来供养皇室,不少历史家说,如果张居正能够成功削藩,或者最少降低皇室的消耗,那明朝可能就不会亡了。

  下面是摘自电视剧《大明王朝》的一段海瑞台词,我个人认为这部电视剧还是很靠谱的。

  “从大明朝开国至今,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按照规制,一个亲王每年就要供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缎四十匹,纻丝匹,绢五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还要一千匹。其他各种开支更是不胜繁举。你们算过没有,一个亲王耗费国帑便如此之巨,那么多的皇室宗亲耗费的国帑又是多少!这些皇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这些更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言!就拿浙江而言,每年存留粮米六十二万九千石,可供给皇室宗亲府衙禄米却要一二十万石。以两年存留之粮尚不能供皇室府衙一年之禄米。北方俺达年年侵犯,东南倭寇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可将士的军饷粮草却要东挪西凑!”

  ……

  清朝吸取了这个教训,于是爱新觉罗家的皇不是各个都封王的,先从母族高贵程来排比,然后靠各位阿哥自己的表现来挣爵位,九龙夺嫡时便是典型代表,贝——贝勒——郡王——亲王,好像是这样的,而且大都是降级袭爵。

  这样一来,大大降低了养皇室的费用,腾出了大量的银钱给国库。

  但是最近,作者翻查了一些资料,发现这个目前似乎有历史家不同意这个观点,因为满清皇室虽然省钱了,但是八旗男丁却没有,按照多尔衮入关时规定的,满洲八旗反是男丁,从成年起就可以领一份钱粮,虽然不多,但可以保证在失业的情况下,他们也不会饿死,有了这种衣食无忧的保证,所以后来晚清才出现了许多提鸟笼斗蛐蛐的八旗弟。

  在某本争霸题材的穿越里我看见过一份资料,好像是《远东狂人》哦,里面说明了满清繁衍二年后,八旗男丁的数目也十分可观了,因此如果把这个算上,那么明清两代豢养皇室或旗人的费用其实是差不多的咯?

  偶找不到精确的数据,所以没法说。

  其实汉朝也很厚待皇室,不过厚待了,以至于这些藩国有力量和中央叫板,所以被拍了好几次,削藩了许多,费用反而降低了。

  偶在天涯上煮酒上看见一片帖,是某个历史强人写的,他/她认为,比较好的宗室制,应该是唐宋时代,依次袭爵,直到庶民,让皇室弟自由发挥,爱读书读书,爱经商经商,爱仗剑走天涯也行。

  好像是这样的,偶也弄不清楚。

  ps:偶不是历史的,只是喜欢而已。

  ...

  、、、、、、、、、、

  明兰冷眼旁观,见尤妈妈多少还知道好歹,这几天里只热心照料明兰的饮食起居,并不曾插手进箱笼细软等财帛,不过……不知是在外头庄里待久了还是原本卫姨娘就是缺乏管束,尤妈妈行止有些跋扈,天两头就打人骂狗,逮着错处就骂骂咧咧,除了翠微是老给了她不敢,其余自丹橘以下全都被训过,若眉和绿枝脾气冲,好几次险些要打起来。

  明兰也不说话,只暗暗记下,这一日院里的小丫头偷懒,不曾按着规制值勤,便被尤妈妈揪着耳朵在院中骂了半天,一边骂还一边打,撵的小丫头满院鸡飞狗跳,明兰坐在里屋看书并不言语,一旁的翠微看不下去要去制止,被明兰一个眼神拦在当地。

  明兰翻过页书,等尤妈妈骂痛快了才叫小桃去叫人,尤妈妈掀帘进屋,明兰正端坐炕上,翠微坐在炕角做绣活,丹橘在书案上收拾。尤妈妈见明兰神色淡然,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这几日服侍下来,她知道这位六姑娘是个有主意的,不好拿捏,便先笑了笑,明兰不待她开口,先转头道:“小桃,给妈妈沏晚热茶来,妈妈,请坐。”

  尤妈妈自己拉了把杌,只坐了个边角,然后笑问:“姑娘唤我何事?”

  明兰和煦的笑了笑,道:“妈妈来我这儿几天了,做事管教无不尽心,但有一处我觉着不妥,我当妈妈是自己人,便直说了,妈妈可莫要恼了。”

  尤妈妈心头一沉,扯了扯嘴角:“姑娘请说。”

  明兰放下书卷,细白柔嫩的十指交叠而握,语气缓和,神态悠然,道:“妈妈瞧着小丫头淘气,指点管教一二是好的,可妈妈回回发作都闹的满院鸡飞狗跳,弄的人尽皆知,就不好了。”

  尤妈妈心中不服,直起身反驳道:“姑娘年轻心软,不知道其中的厉害,这起小蹄心肠好,整日的躲懒耍滑,好言好语的说不顶事,非得给点儿厉害瞧瞧!”

  明兰挑了挑眉,目光一闪,直接回击:“妈妈此言差矣。我虽年轻,可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这六个字,虽说都是一家人,可也都分管着自己的一亩分田;哪个院里的小丫头不淘气的,可人家都是拉进屋里去慢慢调教的,哪个像妈妈您,恨不能敲锣打鼓绕世界都知道了,知道的,是妈妈您有能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小院多不平呢!”

  尤妈妈心头一惊,知道明兰说的在理,可当着个大丫鬟的面挨了明兰的训,脸也放不下,便不服气的嘟囔道:“人家只有妈妈说姑娘的,哪有反过来让姑娘教训妈妈的,老婆我倒好,进来没几日便惹了姑娘的嫌。”

  明兰耳朵尖听见了,轻笑一声,道:“是了,我原是不该说妈妈的,这样罢,我这就回了老和房妈妈,让她们与妈妈好好说道说道。”

  说着作势欲起身,尤妈妈立刻丢下茶碗,慌忙把明兰按住,陪出一脸勉强的笑容,道:“姑娘别介,是老婆糊涂了,姑娘有话尽管说,何必嚷道老跟前去扰了她的清净。”在外头庄里时,尤妈妈就听说这位六姑娘自小得老宠爱,是在老怀里捂大的,她知道自己是走王氏的门进来的,原就未必得老的中意,如今进来才几天便闹到跟前,到底不好,便立刻服软了。

  明兰见尤妈妈如此上道,倒也不穷追猛打,重新窝进炕褥里舒适的坐好,捧过珐琅掐丝的铜胎手炉来取暖,柔声道:“妈妈管教小的们,用心原是好的,可也有好心办坏事的。小丫头们犯了错,妈妈自可记下,待回头慢慢教训,该骂的就骂,该打的我这儿有戒尺,该罚月钱的叫九儿知会刘妈妈一声便是,妈妈一把年纪了,做什么和小孩脸红脖粗的,没的显自己不尊重不是?今日我与妈妈说话,可也没有吆喝的满院都知道。”

  其实大部分情况下,奶母对自己抚养的哥儿姐儿还是忠心的,她们都是由选出来的,家人前程都在手里,儿将来可能成为少爷的小厮,女儿将来可能成为小姐的丫鬟,利益都绑在一块儿了,例如墨兰的奶母就是林姨娘的嬷嬷,如兰的奶母就是王氏的陪房,只有自己……这个尤妈妈是半来的,她的家庭背景明兰只知道个大概,这忠诚便大打折扣了,哎,也罢,人小长栋的奶母还是临时工呢,喂完了奶便被辞退了,想想自己也不错了。

  尤妈妈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心道这六姑娘好生厉害,拿住一点错处便训的条理分明,偏偏她态柔和,一派端庄斯,叫人一句嘴都还不出来,尤妈妈强笑着应声:“姑娘说的是,我省的了,都改了便是。”

  说着又讪讪的打了几句圆场,明兰嫣然而笑,随意跟着说了几句,很给面了让尤妈妈就坡下驴,说着说着忽道:“听说妈妈昨日添了个孙,真是可喜可贺。”尤妈妈呆了下,旋即笑道:“说不上什么喜的,不过是多张吃饭的嘴罢了。”

  明兰看着尤妈妈笑了笑,转头道:“丹橘,取五两银封个红包给妈妈,多少添些喜气,说起来也是妈妈头个孙。”

  尤妈妈接过红包,嘴里千恩万谢,心里却一阵乱跳,不是她没见过钱,而是她终于知道明兰不是当年的卫姨娘,她绝不是个可以随人揉搓的面团。

  小桃送尤妈妈出门后,丹橘终于从家装忙碌中抬起头来,笑道:“姑娘说的真好,总算震住妈妈了。”明兰白了她一眼,端起热茶喝了一口,道:“她到底是妈妈,顾虑的知道的终归多些周全些,你们还是得敬重一二;更何况她也没全训斥错。”

  丹橘知道明兰的意思,低下头讪讪不语,明兰想起自己院不免头痛,叹着气放下茶碗,对着丹橘道:“说起来你也有不是,一味的和气老实,都叫她们爬到头上来了,我知你与燕草几个是一块大的,不好说重话,以前有崔妈妈在还好,可这两月我不过出了趟门,她们便愈发懒散,前日屋里燃着烛火炭炉,她们居然跑的一个都不剩,这般大的过错你也笑笑过去了,还是翠微出来震吓了几句,可是你也想想,翠微还能在我们这儿待几天,待出了年她便要嫁人了。”

  窝在炕上坐绣活的翠微忍不住嗔道:“姑娘说便说,做什么又扯上我?”

  明兰转过脸,一本正经道:“你放心,你那份嫁妆老早已给你备下了,你陪我这几年,我也不会叫你白来一趟,我另外给你预备了一份,不过我忘性大,回头你要出去了,得提醒我下,免得我忘了。”翠微这几年早被打趣的脸皮厚了,都懒得害羞,只冲明兰皱了皱鼻,还低头往绣花绷上扎花。

  倒是丹橘被说的不好意思,低头难为情,只嗫嚅着说:“我说过她们几句,她们便说我攀高枝儿了,瞧不起小姐妹们了。”

  明兰回过头来,继续教育工作:“我这屋里,除了小桃,便是跟我日最久,不说翠微拿着双份的,其余的一干的月钱和老的器重,哪个越的过你去?你若不想她们叫妈妈罚,便得规制她们,没事还好,若有个好歹,惊动了和老,谁能跑得了?咱们院自有章法,你照着条理,拿住了规矩有一说一,谁又能说你什么?”

  其实明兰的思很简单,工作应该和职位薪水对称,身为大丫鬟,除了照顾小姐,很大的一部分职责就是管制其余丫鬟,前者丹橘完成的很好,后者明显不合格。

  丹橘脸上一白,呆呆站着,翠微叹口气,她也是家生,自知道丹橘家事,她老早逝,娘改嫁后又生了许多孩,后爹不待见她,亲娘也不护着,五六岁之前便如个野孩般无人照看,总算她姑姑心有不忍,托了门把她从庄里送进内宅,才过上些安稳日。

  翠微放下绣绷,把丹橘拉到炕前,柔声道:“妹,我知道你是个老实的,可你也替姑娘想想,姑娘渐渐大了,不好一有风吹草动就去老那儿搬救兵,回回都这样,岂不叫人笑话咱们姑娘,如今那两位——”

  翠微指了指山月居和陶然馆方向,轻声道:“住的近,可都盯着瞧呢,姑娘刚回来那会儿,给小丫头们带东西的,明明都写了签的分好的,偏她们没规矩,胡抢乱闹一气。这也便罢了,以后若是有个什么失窃走水的,那时可该如何?是叫姑娘亲自来断官司,还是叫管事妈妈来处置姐妹们,那才是真伤了和气;如今又来个不好惹的妈妈,更得小心些。妹呀,你可得拿出些气派威势来,不然老头一个换了你,姑娘不是非你不可,这些年要不是姑娘中意你,老早从那几个翠的里头挑好使的给姑娘了。”

  明兰崇拜的看着翠微,觉得房妈妈真是会培训人才了,翠微这一番话说前后周到,既点出了厉害关系,又指明了后果,果然,丹橘一脸渐渐显出奋发来,严肃的连连点头,听着翠微指点,神情异常郑重肃穆,若在后头竖面镰刀锤头棋便可直接宣誓入党了。

  明兰虽没混过企业,但也知道管理的中心思想便是层层递进,责任落实,没的让一个ceo去查职员的迟到早退的,有好几次明兰都想冲出去吼一顿,但还是生生忍住了,吼人不是她的工作,只有下决断定仲裁时才需要她出面。

  “姑娘,姑娘。”小桃连跑带跳的从外头进来,来到明兰跟前喘着气道:“大小姐,哦不,大姑奶奶来了;老叫姑娘们都过去呢。”

  明兰才反应过来,惊喜道:“大姐姐来了,这可好了,老可盼着呢。”

  丹橘手脚比嘴皮快,立刻从里头找出一双隔雪的洋红掐金羊皮小靴来,蹲下服侍明兰穿上,翠微忙下炕,从里屋的螺钿漆木大柜里找出一件浅红羽纱银灰鼠皮里的鹤氅,小桃打开手炉往里头添些炭火,拨旺了火苗,个丫鬟忙碌着把明兰上下打点好,最后翠微在雪帽和大金钗只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了雪帽给明兰戴上。翠微留下看家,明兰带着小桃和丹橘直往寿安堂去了。

  其实,盛老回府的第二日华兰就要来的,可不巧她婆婆,就是忠勤伯夫人病倒了,做儿媳妇的不好紧着走娘家,便拖到了今天。

  一匆匆,刚进正堂,明兰便看见一个丽装女伏在老膝上低低哭泣,老也一脸爱怜,轻轻抚着女的背,祖孙俩约有六七年未见,甫一见面就抱头痛哭,王氏拎着帕按在脸上凑情绪,心里却有些酸溜溜的,两个月前母女俩久别重逢,华兰都没哭的这么伤心。

  墨兰和如兰站在一旁,围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逗着说话。

  听到掀帘的丫鬟传道,屋里众人抬头过来看,那女脸上泪痕犹未干,便站起来笑道:“这不是六妹妹吗?快,过来我看看。”

  丹橘帮明兰摘了雪帽和鹤氅,明兰立刻上前几步,让华兰挽住自己,脆声道:“大姐姐。”

  华兰细细打量明兰,目光中隐然惊艳之色,又看明兰举止大方得体,想起她小时候乖巧,心里多喜欢几分,回头笑道:“到底是老祖宗会养人,我走那会儿,明丫儿还只一把骨头的小病猫,这会儿都成了个小美人了。”

  明兰也偷眼去瞧多年未见的大姐,只见她身着一件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对襟褙,下头一条浅色直纹长裙,一身华贵高雅,容貌娇艳依旧,带着一股成熟女的风韵,不过眉宇间却有几分舒展不开。

  华兰从身边丫鬟手中拿过一个绣袋塞到明兰手里,又随手拔下鬓边的一支赤金花钿式宝钗,给明兰素净的发髻插上,嘴里笑道:“多年未见,姐姐聊表心意,妹妹莫要嫌弃。”

  明兰眼睛一花,都没看清那钗长啥模样,只觉得脑袋沉了沉,想来那金分量不小,又掂了掂手上的锦袋,摸着似乎是个玉佩,便福身谢过,抬头笑道:“谢大姐姐,怪道四姐姐五姐姐老盼着大姐姐来。”

  众人都笑起来,王氏拉过明兰,指着那个小女孩道:“这是你外甥女儿,叫庄姐儿。”

  明兰看去,只见那小女孩白胖可爱,眉眼酷似华兰,不过神态举止却跫迥然不同,胆怯害羞的躲在嬷嬷身后不肯出来,听王氏吩咐才钻出来半个头,细声细气叫了声:“六姨。”

  声音细软,可爱的像只刚断奶的小动物,明兰立刻被萌翻了,蹲下与庄姐儿平视,笑眯眯道:“庄姐儿真乖,六姨给你备了东西哦。”

  说着从丹橘手中接过一个扁方盒,塞到庄姐儿手中,庄姐儿呆呆的双手抱着盒,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奇着,华兰走上几步蹲下,替女儿打开盒。

  只见盒里整齐摆放了好几件物事,一只锃亮精致的黄铜九连环,一个织锦红茱萸的拨浪鼓,一只白玉雕琢的掌心大小的胖兔,用红绳串着,一对梅花状的翠玉平安扣,玉质莹然,显是价值不菲,庄姐儿一手拿过那个拨浪鼓,咚咚摇晃起来,一手抓起那只白玉胖兔,白嫩的小脸蛋喜笑颜开,看着明兰的目光便亲近不少。

  华兰见女儿喜欢,心里也十分高兴,笑着对明兰道:“妹妹费心了,怕是早备下的吧?你外甥女可算有福的了,就是让妹妹破费了。”

  明兰亮了亮手中的锦袋,又摸着头上的钗,正色道:“还好,还好,本以为是亏了的,没曾想还能赚,大姐姐回头再生一个大胖外甥给我们几个做姨的,才真能捞回本钱。”

  华兰一双杏眼盈满笑意,拧着明兰的耳朵,笑骂道:“小丫头片,敢打趣你姐姐,活腻味了吧?瞧我收拾你!”明兰被拧疼了,连忙钻空躲到老身后去,全屋里众人大笑,王氏尤其笑的厉害,指着明兰笑道:“还不拧她的嘴!”

  华兰拧了明兰两下,转眼看过去时看见小桃,便顽皮道:“你不是原先跟在明兰身边的那个么?你家姑娘这会儿可还踢毽?”

  小桃兴冲冲的上前福了福,当年她曾奉命监督明兰踢毽,得了华兰不少赏,心里对这位大小姐很有好感,便憨憨的笑道:“大姑奶奶安,我是小桃。……自打您出了门,六姑娘便不肯老实踢毽了,赖一日拖两日的呢!”

  众人都知道明兰的习性,哈哈大笑,还有个落井下石的如兰,她一见此情状,连忙大声道:“大姐姐你可不知道,六妹妹平日里除了请安,有不出的,下雨天不出门,下雪天不出门,日头大了也不出门,!”

  屋里哄堂大笑,各个都打趣起明兰来,明兰红着脸一副老实模样,任他们取笑,心道,可惜这里没有温计,否则28以上15以下她也不出门!

  大伙儿乐开了,便围坐在老身边,嘻嘻哈哈拉起家常来,这几年下来华兰似乎健谈许多,说起京城的见闻趣事眉飞色舞,逗的众人笑个不停,便是对墨兰也客客气气的,不曾冷落了她,可明兰却隐隐觉得华兰有些过了,似乎在掩饰着什么,不过她一个庶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在一旁凑趣儿说上两句。

  华兰谈笑间,不动声色的细细观察个妹妹,墨兰如郁竹般皎然清,就是带了几分孤芳自赏的味道,明兰眉目如画,尤其秀丽出众,年纪虽小,却一派温婉可爱,说话举止很有分寸,既亲近孺慕长姐,却没有半分越过如兰的意思,很招人喜欢,华兰暗暗点头。

  最后看自己同胞妹妹,华兰暗暗叹气,如兰长相多似王氏,姿色平平,不过好在肤白眼亮,气派富贵,举止从容,一副嫡女做派,不过……华兰骗不了自己,如兰到底张扬了些,不够稳重端庄。

  说了好一会话,盛老微微示意王氏,又看了看华兰,王氏心里明白,便笑着起来,叫女孩们带着庄姐儿去园里逛逛,明兰一看便知道老有私房话要与华兰说,起身让丹橘小桃给自己穿戴上雪帽和大氅,墨兰如兰也是如此,王氏拉着穿戴的结结实实的庄姐儿先出去了,个兰跟上,一众丫鬟婆便如潮水般依次序慢慢退出寿安堂。

  待众人都散去后,房妈妈和翠屏将门窗掩上,小心守在门口,华兰见盛老这般做法,心里有些惴惴,犹自笑道:“老祖宗有话与我说罢,何必如此?”

  盛老没有接话,只拉过华兰,细细看她气色神情,直把华兰看的不安起来,才缓缓道:“大丫头,这几年你信里都说事事顺心,祖母今日问你一句,你不可隐瞒,你这日究竟过的如何?”

  华兰脸上笑容有些挂不住了,强笑道:“祖母说的什么话,自然是好的。”

  老阖了阖眼,长叹一声,把华兰搂到身边,叹声道:“你连祖母也要瞒着么?”

  华兰终忍不住心头一股惶惑,低头颤声道:“我也不知道我这日,过的好是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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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兰出了寿安堂便往王氏屋里去了,王氏早在里屋烧热了地龙等着,见女儿进来忙叫丫鬟沏茶捧手炉,华兰见屋里只有王氏一人,问道:“庄姐儿呢?”

  王氏拉着女儿坐到炕上,笑道:“和你妹妹们顽去了,她们屋内的桌椅搬开,辟出一块空地,几个女孩儿闹着玩‘瞎摸人’呢,旁边陪着妈妈,你放心。”

  华兰接过彩环递来的手炉,转向王氏笑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怕又是六丫头的点罢,上回来如兰墨兰便不耐烦哄小孩儿。”

  “六丫头自个儿也是小孩儿,正贪玩呢,正好与庄姐儿一块儿。”王氏看了看门口,便挥手叫屋里的丫鬟都出去,最后一个彩环把帘放下,守住门口。

  王氏走到华兰身边坐下,细细大量女儿,见她面上妆容似新上的,睫毛上还有几分湿润,便低声道:“你都与老说了?”

  华兰疲惫的挨着王氏,半闭着眼睛道:“祖母火眼金睛,我如何瞒得过去,性都说了。”王氏见女儿虽然神色无力,但精神却反而舒展了些,便知此番谈话不错,问道:“老与你说了什么?”

  华兰睁开眼睛,微笑道:“到底是祖母见过世面,听了我婆家那摊破事,只教了我两件事儿,一是先赶紧把管家的活儿丢出去。”王氏一听急了,连忙截口道:“老是糊涂了,你好容易能管上家,这些年费了多少力气,怎能说放手就放手。”

  华兰叹气道:“我也舍不得,可祖母说的也对,忠勤伯府将来到底不是你女婿的,管的再好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没的累了自己又费了银;况且目前我当务之急,是生个儿。”

  王氏听了便轻哼一声:“废话,我也知道你得生儿,老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华兰白了母亲一眼,赌气道:“娘你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祖母不但说了,还给我支了招,说她认识白石潭贺家的老夫人,贺老夫医院正的张家,那位老夫人自幼便在娘家医,别的不说,于妇人内症最是了得,不过她是闺门中人,不如男儿家可行医济世,也不好张扬,嫁人后更无人知道了;这回祖母便为我托她去。”

  王氏一听,喜上眉梢道:“真的?这我可真不知了,幸亏老知道底细。如今虽说你身边有个庶出的,可到底没有亲生的好,往日里你为着面,不好大张旗鼓请大夫,且那些都是男,如何瞧的仔细;真可怜我儿了。”

  华兰目光中闪出希冀之色,喜悦道:“祖母还说这事儿不必声张,只请了贺老夫人来家里做客时我回趟娘家便是了,所以才要甩了管家的差事,好方便脱身,并慢慢调理。”

  王氏双手合十,连声念佛:“阿弥陀佛,我的上老君,这下我儿可有望了,老这人说话最实在,她若说那贺老夫人行,便没有十分也有**分了。”生儿的任务当前,王氏便觉得管家也没什么重要了。

  华兰懒懒的靠到王氏肩上,娇声道:“娘,你们来了京城真好;我算有撑腰的了。”

  王氏揽着女儿的身,心里万分爱惜,嘴里却轻骂道:“都是你性要强,不肯在信里说实话。你那婆婆竟如此偏心,你嫂生不出儿来便好吃好喝供着,修养了多少年才生出个儿来,你掉了孩不过才几年,便急急忙忙给塞了个丫头,总算你还有脑,早一步给陪房丫头开了脸,生了个儿才堵住你婆婆的嘴。”

  华兰心头不快,恨声道:“嫂是婆婆的外甥女,自然比我亲,如今她娘家早无人为官了,还摆架。”王氏拍着女儿的背,笑道:“你知道就好,你女婿能干,将来你们分了家便有好日过的,如今且别和她们置气了,先生个儿要紧。”

  华兰也很是期待,轻轻道:“但愿如此。”

  王氏搂着女儿腻歪了会儿,思绪远了开去,道:“如今你兄弟是定下了,待你妹妹也寻得个好人家,娘便无所求了。”

  华兰抬起头,轻声嗤笑了下,拉长声音道:“娘,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将如兰许给表弟吧,趁如今外祖母还硬朗舅母不好啰嗦,你若变卦舅母定会笑破肚皮。”

  王氏恼羞成怒,作势欲打华兰,骂道:“你个没心肝的,你嫁入了伯爵府,就不兴你妹妹也攀个好亲么?你舅舅虽好,可如今到底没你外祖父时风光了,且我那侄老实木讷,我怕你妹妹嫌窝囊。”

  华兰笑着躲闪王氏的巴掌,拦着胳膊道:“舅舅纵使官位不高,但外祖家多少年家底还是在的,表弟老实才好呢,动不了花花肠。”说着忽而伤感,“娘,你当我在婆家日好过么,说起来忠勤伯府还是冷落了的,这要是风光的爵位人家,还不定怎么显摆;你老说我脾气不好,可如兰她还不如我呢,且她生的又平平,在那高门大院里如何活的下去。”

  王氏看女儿一脸倦色,知道她过的不易,便也轻轻叹气了,静默了一会儿,华兰展颜一笑:“不过,我真没料到六丫头倒是出落的这般好了,举止谈吐也招人喜欢,待过了年我将她带出去见见人,倒没准能寻个好亲事,祖母定然高兴。”

  王氏见长女埋汰自己妹妹,却抬举明兰,当即瞪眼道:“你别多事了,明丫头的亲事老早有主意了,就是那个白石潭贺家的孙,哦,好像还有你姑姑家的表弟和大伯母娘家的哥儿,为着这个,老特意回了趟老家,把明兰记到我名下了。”

  华兰听王氏一口气爆出个候选人来,有些楞,随即笑道:“老这是怎么了?她早年不是只看读书人顺眼么,姑姑和大伯母娘家可都是商贾人家呀;那贺家倒是不错,虽族中为官之人不多,官位又不高,但到底是大家族,不过,他们能瞧得上明兰?”

  王氏也笑了,眉开眼笑道:“谁说不是?当初给那贱人说亲时老也没多上心,如今轮到明兰了,她却全想开了,到底是偏心,不肯六丫头吃苦!哦,对了,那贺家孙是偏支。”

  华兰柳眉一扬,嗔道:“娘你这些年与林姨娘斗气,也糊涂了?她如何与我六妹比,她不过是老好心收来养着,没钱没势,无亲无故,纵算想挑个富贵人家,人家也未必瞧得上;可六妹妹可是咱家亲骨肉,老正经的孙女,头上有祖母和父兄,下边有和姊妹,便不能与我和如兰比肩,也是不差的了。”

  王氏冷着脸道:“你这般热络做什么?她又不是与你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华兰摊摊手,神色一派调侃:“没法,与我一个娘胎里出来的那个,不出挑呀。”

  说完便淘气的躲开了,谁知这回王氏倒没生气,反叹息道:“唉……你们父女俩一个口气,你老也是这般说,过几日襄阳侯七十大寿宴客,他还叮嘱我定把墨兰明兰带上呢。”

  华兰吃了些惊,随即了然:“爹爹这样想也有理,能多攀个好亲事于家里总是一番助力,只是……若墨丫头嫁的好,那贱人岂不更得意了?”

  母女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样的意思,其实王氏何尝不想动手脚,可如兰还未出嫁,投鼠忌器,不能坏了盛家女儿的名声。

  这天晚上,袁绍结了差事便来了盛府,给盛老磕头请安,然后与岳丈和个大小舅谈笑起来,袁绍是聪明人,作为袭萌家族的武官,本来难与清流官搭上关系,可盛紘给儿女联姻是脚踩清浊两道,正好左右逢源。

  王氏见家中热闹,性把自家姐姐姐夫,即康氏夫妇,一道请了来聚聚,一同来的还有长梧小夫妇俩,如此盛家便开了两大席。

  外席上,男人们觥筹交错,说着官场上的往来人情,热闹酣畅,隔壁里屋便设了女席,明兰细细听着外头的说话声,心中有所感悟,古代果然是家族社会,便是以读书科举上位的清流,也十分讲究师生同年交错繁杂的人情关系,不过……现代何尝不是如此。

  明兰记得哪份杂志上看到过,外国未来政治领袖大多是由几个顶级大培养出来的,例如牛津剑桥开大型同会,往里丢个炸弹,英国数的上的政治人物基本可以一网打尽了。

  虽然外头那一桌官位都不高,最高也不过是盛紘的五,但联合起来,家族力量却也不小了。

  阖家团聚,王氏十分高兴,多喝了几杯,脸蛋红扑扑的倒有几分姿色,一旁的康姨妈却有些憔悴,比起自己妹妹,她却是多有不如,不过瞧着允儿脸色红润,新婚后更增几分娇艳,多少宽慰些,总算这桩婚事是不错的,便连连敬了老好几杯,老居然也痛快的喝下了,然后便叫房妈妈扶着回去休息了。

  庄姐儿的小脸像擦了胭脂般绯红绯红的,她和明兰你追我躲的玩耍了一下午,整个人都活泛了,吃饭时也和明兰挨着坐,华兰见女儿开朗爱说话,便愈加高兴。

  明兰精疲力竭,她深深明白一个道理,不论看起来多害羞的小东西,疯闹起来也高耗能型的,如今她拼命想甩脱这小包袱。

  晚上散席,盛老怕明兰吃酒吹风后,小丫头们照料不妥,便着房妈妈亲自把明兰接到寿安堂睡,灌了一碗醒酒茶再一碗姜汤后,明兰舒服许多,便稀里糊涂的让人梳洗脱衣,最后挺着吃撑的肚皮,搂着祖母的胳膊晕晕的睡下了,躺了会儿后,不知为何并未立刻睡着,反有些精神,祖孙俩性聊上了。

  “我第一次瞧见康姨父呢,怎么……和听到的不大一样呀,与爹爹差远了。”明兰想起适才问安磕头时的情景,康姨父年轻时应该和盛紘一样,是个翩翩俊秀少年,可如今盛紘还是个仪表堂堂的中年,康姨父却一副酒色过的模样,眼神浑浊,态倨傲。

  老叹气道:“你爹小时候经过人情冷暖,知道如今的日来之不易,便多了几分诫慎之意,可你姨父是家中独,是康老宠溺着大的……”没有说下去。

  明兰暗暗补上:慈母多败儿。

  “康姨妈生的真好,和不大像呢。”明兰想起那憔悴的中年美妇,忽然心头一动,撑着圆滚滚的肚皮趴在老身边,“当初,您为什么不娶她呢?”

  盛老就着地上微亮的炭火,拧了把明兰温热的小脸,骂道:“你个小东西,外头装的老实,到我这儿什么都敢说,这话是你问的吗?”明兰撒娇的拿脑袋往祖母怀里蹭,只蹭的老痒的笑起来。

  “当年我只是上门求亲,并没说准了求哪个,是王老爷的意思,也是你康姨妈隔着帘瞧了,然后自个儿挑的。”老淡淡道,“王家老爷和康老爷都是先帝的股肱重臣,两家名当户对,那时你康姨父刚考中了进士,也是意气风发;而咱们家,你祖父早逝,于官场上并没有什么根基,她也不算挑错。”

  明兰跟着点头,忽又觉得不对,脑中一道亮光闪过,心里有个念头,凑过去轻声道:“祖母,莫非……你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康姨妈?”

  康王两家交好,且早有口头婚约,不过也没定是哪个姑娘,不过大家都知道王家最出挑的是长女而不是自小养在叔父家的次女,所以没意外的话,王家会把大女儿嫁给康家,然后二女儿嫁给根基较浅的盛家。

  昏暗中看不清盛老的表情,不过她伸手拍了拍明兰的头,似乎嘉许:“又想门第高,又想姑娘十全十美,哪轮得到你?且我也打听过的,你母亲虽性鲁直,脾气又冲,可究竟心地不坏,且会理家管事,真正阴毒狠辣的事儿她也做不出来,这便很好了。若没有……,咳,咱们家也算和睦了。”

  明兰大为点头,王氏量狭小,喜欢斤斤计较,待人也不宽厚,但着实不能算个坏人,什么下药打胎诬陷挑拨,这种坏主意她也操作不来,……所以当初才会被林姨娘算计。

  “你那康姨妈,瞧着慈眉善目,手段却厉害,这些年你姨父屋里的,不知出了多少人命;发卖了多少妾室。”老又道。

  明兰这次没急着接口,沉默了会儿才缓缓道:“若不厉害,如今康家怕更不如了;康姨妈算是官逼民反,难免背上‘妒恶’之名,那些屋里的算是殃及池鱼,也不免被指狐媚活该,可真正有过错的那个,世人却不见得多责怪他。”

  这是个男权社会,谁不愿意当珍珠,谁又愿意变成鱼眼珠,可生活的逼迫下,有几颗幸运的珍珠能始终保持光泽明丽。

  “呵呵,看来我的明丫儿长大了。”老似乎在笑,“既然你明白,那是最好不过的;你要知道,再要强出挑的女儿,若摊上个赖汉便也废了,嫁人,便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呀。”

  明兰靠到老颈窝边,只觉得一股温暖柔和的檀香,心里说不出的亲近,便低低道:“可是,识几个字容易,识一个人却难;好些赖汉都披着画皮呢。”

  这句话把老逗乐了,把小孙女搂到怀里,呵呵笑了一阵,才道:“小丫头,怎么你说话的口气与静安皇后有些像呢;她也少责问后宫嫔妃,只把账算在先帝爷头上。”

  明兰心头一动,还没来得及说话,盛老又开口了,这次口气前所未有的冷漠肃穆:“可是呀,明丫儿,你要记住,真到了那个境地,便是你死我活;你若一味怜惜别人,死的便是你自己!当年,静安皇后便是叫个所谓的好姐妹给害了,才会死的那么早!”

  明兰心头一震。

  她知道老其实说的也是她自己,当年她的亲生骨肉就是折在一个楚楚可怜的女人手里,夫妻才最终反目。

  女人战争,狭相逢,最忌心软。

  明兰心里哀声叹气:她不要做鱼眼珠呀。

  ...

  、、、、、、、、、、

  盛老回府,盛海两家开始过六礼。海家乃东阳名门,盛紘决意遵行全套古礼,明兰去请安时,就看见王氏正房堂桌上放了一只捆的结结实实的大肥雁,便好奇的拿手指戳了戳,那可怜的雁儿被扎住了嘴,只翻了个很有性格的白眼给明兰。

  “是活的?”明兰轻呼,“现在不是都用漆雕的吗?”

  如兰也扁扁嘴:“世代书香嘛,就是讲究,前几日就捉来了,跟伺候祖宗似的养着呢。”

  盛紘特意请了自己的好友,大理寺的柳大人前去海家纳采求亲,因海大人即将离京赴任,时间有限,当日便带回了海家小姐的八字庚帖,然后盛紘装模作样的请官媒核对问卜早就知道的八字,再把放到先祖牌位前供了两天,当然,得出的一定是吉兆。

  如此这般,才能定下聘,婚事定于下个月,腊月十八,大吉大利。

  年底喜事多,今年平宁郡主的父亲襄阳侯七十大寿,遂大开筵席,因盛家算是齐家远亲,长柏又与齐衡多年同窗,便一道请了。

  这天一清早,翠微就把明兰捉起来细细打扮,上着浅银红遍地散金缂丝对襟长绸袄,下配肉桂粉褶妆花裙,丰厚的头发绾成个温婉的弯月鬟,用点翠嵌宝赤金大发钗定住,鬓边再戴一支小巧的累丝含珠金雀钗,钗形双翅平展,微颤抖动,十分灵俏。

  这一身都是在宥阳时新做的,待去了屋里,见另两个兰也是一身新装,墨兰着浅蓝遍地缠枝玉兰花夹绸长袄和暗银刺绣的莲青月华裙,纤腰盈盈,清丽斯,如兰是大红蝶穿花的对襟褙,倒也有一派富华气息。

  王氏坐在堂上对着个女孩寻导了几句‘要守规矩多听少说’之类的,明兰知道这是在说墨兰,偷眼瞧去,谁知墨兰竟没半分异色。

  厚棉帘挂的马车里晃了约一个多时辰才到了襄阳侯府,侯府大门敞开,双挂一对洒金红联,还高高吊起密密麻麻的大红鞭炮,因王氏一行人是女客,便从偏门进入,下了自家马车换上侯府内巷的软轿,又行了一会儿才到二门,女客们才下了轿。

  门口早有丫鬟婆等候着接人,王氏等人这才有机会细细看,只觉得眼前倏然开朗,府内高阔平和,远眼过处还有小桥流水和山丘树林;一个中年婆引着王氏等人一走进去,穿过一个蛮门,沿着抄手游廊慢慢走去,王氏和女孩们都不动神色的打量四边环境,只见处处雕廊画栋,着实气派富贵,便是那门窗廊柱都是描金绘彩的。

  王氏暗暗吃惊,怪道平宁郡主眼珠生在头顶上,转眼看个女孩,墨兰心里艳羡,神色还算镇定,只是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如兰就直白多了,眼中不加掩饰的流露出喜羡之色,王氏再去看明兰——顿时一楞。

  只见明兰若无其事,神色如常,态自然流畅,也不像装的,倒似真的不把眼前的富贵放在眼里一般,王氏不由得刮目相看。

  不是明兰眼界高,法院工作每日对着的不是作奸犯科就是家庭伦理惨剧,工作人员心情抑郁,工作鸭梨大,单位每年组织的旅行明兰都没落下。

  她去过故宫,走过王府,溜达过沈园,攀爬过天坛,也算见过世面的,只在3d屏幕前看到《指环王1》里那座地下王宫,明兰倒是‘哇’了好几下。没办法,西风东渐,资本主义侵袭全球,现代人对建筑的审美本就更偏向西化一些嘛。

  指派来引的管事婆是个口齿伶俐的,一走,一边还指点着各处景致略略解说,王氏随口笑道:“天下富贵宅邸多了,难得的是贵府格局雅致,真是好山好水,好兆头。”

  如兰附到明兰耳边,轻声一句:“六妹妹,这里可比大姐夫家强多了。”明兰点点头,她没去过忠勤伯府,没有发言权,只规矩的走。

  古代上层社会,清流和权贵虽有通婚,但却界限分明,权贵弟大多靠着萌袭或皇帝赏识,在军中或卫戍禁军里谋职,再不然就在某部门挂个虚衔,而读书人走的却是官科举线,童生,秀才,进士,成绩好的进翰林院,成绩一般的在六部熬资历或外放,如此累积级,或做高官,或回家赋闲做个乡绅。

  当然,许多士绅之家的弟,本就不紧着做官,考功名不过是为家族减免些税钱,或添道保护伞而已;真正关键的是那些看着级低的翰林士,尤其是里面的庶吉士。

  自前朝起,朝廷便形成惯例:非进士不入翰林院,非翰林不入内阁。因此庶吉士又被称为‘储相’,换言之,长柏将来有可能平步青云,直入内阁掌权。

  明兰昨晚睡觉时,就觉得像襄阳侯这样的热门权贵做寿,实在没有必要请自家的,后来细细量了一番才明白,这不过是瞧在长柏和海家的面上罢了;若将来长柏真有发迹的机会,早一点做感情投资总是不错的,何况投资数额又不大。

  正想着,便到了正堂,因王氏一行人来的早,客人都还未到,郡主性请王氏带着女孩儿来给寿星翁磕头请安,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出来阵阵说话声和大笑声。

  明兰低头进去,只觉得脚下一软,原来屋里铺着厚厚的‘吉祥福寿’纹样的猩红驼绒毡毯,屋内很大,似乎是几间屋打通了的,只竖了几面多宝格,格里琳琅闪烁着许多精美华贵的瓷器古董做摆设。

  屋内一片喧哗声,或坐或站了许多男男女女,正热闹的说着话,不过平宁郡主的娇笑还是最有穿透力,直传入明兰耳里。

  “王家姐姐你来了。”平宁郡主缓步走来,对着王氏笑道,态亲热。

  王氏此人,说好听点是脚踏实地,说难听点是眼光短浅,自打断了与齐衡结亲的念头后,她便觉得于郡主无所求了,所以来往之间十分自然,并无多少谄媚奉承之意,与郡主反而倒能结交的起来。

  王氏与平宁郡主寒暄后,立刻恭敬的给上首坐着一位老人家行礼,堆起满面笑容,嘴里贺寿道:“给老侯爷道喜了,祝老侯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好好好,起来,起来。”顾老侯爷满头白发,形容清癯,一身赭红色寿纹锦缎直缀,身材高大,精神饱满,看起来不过六十来岁。

  他冲着王氏笑道:“先帝爷时,我与你父亲在甘陕总督麾下共过事,那会儿他捧着账册整日算计粮草,我就带着大头兵日日去找他要东西,好不好便是一番斗嘴。前几日我见了你家大哥儿,活脱脱你老的做派,哎……岁月催人老哟,一转眼就剩下我这老东西了喽。”

  提起亡父,王氏眼角略有湿润,平宁郡主摇晃着老侯爷,笑道:“哎哟,王家姐姐是来拜寿的,您没事说这干嘛?”老侯爷似乎很疼爱这个女儿,连声道:“好好,我不说了,还不快看座;还有后头几个小丫头,是你家闺女吧?”

  王氏忙让个兰上前磕头,女孩们忙上前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照着事先演练好的,一齐脆声道:“祝老侯爷松柏长青,多福多寿!”

  顾老侯爷受了礼,平宁郡主忙让丫鬟捧着托盘送上个绣囊,算是老侯爷的见面礼,明兰接过绣囊,微微抬眼,总算是有机会抬头看了,只见老侯爷后头呼啦啦站了好些个青年,小的不过七八岁,大的也不过才二十出头,面貌相似,估计都是顾氏本家人。

  平宁郡主指着他们,笑道:“这都是我本家兄弟侄们,因瞧着前头客还没到,便先来给爹磕头拜寿来的,咱们都是自家人,便不必那道先生避嫌了。”古代大家族的规矩,还没成亲的都算未成年,本家女眷不必严格避讳。

  老侯爷另一边站着许多媳妇姑娘,各个珠翠环绕,妆容端庄,平宁郡主又介绍道:“这都是家中的嫂嫂弟妹,这些是我侄女儿,大家伙都来认识认识罢。”

  女人们走上前来,又是一番寒暄说笑,可苦了姐妹,她们稀里糊涂的给许多行了礼,然后又叔叔哥哥弟弟的叫了一屋,明兰磕头磕的晕头转向,站起来天旋地转,没想到体格健壮的如兰脚步不稳,把自己体重都压到明兰身上,害明兰差点摔个狗啃泥,多亏她人好,好歹面带微笑的死命撑住了。

  明兰手里又塞进许多锦袋,她习惯性的掂了掂,分量严重轻重不等,然后偷瞄了眼自己两个姐姐,如兰明显还没从头晕中缓过来,墨兰低着头,神情肃穆的嘴里念念有词,明兰轻轻侧过去听了,嘴角一翘,哦,原来她在默记这些夫人的来历姓名,不过最可怜的是王氏,今天她可破财了。

  到底是男女不便,说了几句后,平宁郡主便带头将一干女眷统统引到另一处院里,在一个宽敞的大堂屋里,摆好了许多锦杌高椅,然后女眷们各自坐下,丫鬟再奉上茶点果,这才松快的聊起天,一边闲聊一边等着客人陆续到来。

  明兰乖乖的坐在一角,端着茶碗细看上头的粉彩,暗叹真是精;旁边的墨兰和顾家的一个女孩聊着天,似乎是早就相识的。

  “怎么齐国公府的人没来?哦,没早来?”如兰脸对着明兰,眼神却往顾家女孩那儿瞟。

  明兰不知道她在问谁,而那顾家姑娘显然没领会,明兰叹口气,随口道:“大约和我们一样,冬日里头,想多睡会吧?”

  那边的顾家姑娘听见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她生的娇俏可人,一派天真,她笑着对墨兰道:“你这妹妹真好玩。”墨兰皮笑肉不笑的扯了扯嘴角,然后故作不在意的问:“这么一说,呃?连姐儿,适才怎么也不见老侯爷的外孙呀?”

  连姐儿是平宁郡主的侄女,不过这屋里的顾家姑娘大多是十岁以下的小孩儿,只有她们几个年龄相仿,便过来说话了。

  “我那堂哥昨夜就来了,今儿一早就拜过寿了,这会儿不知哪儿帮忙去了。”连姐儿故意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个女孩便都笑了。

  这一笑,她们四个便坐到一块儿说起话来,连姐儿很健谈,一个人叽叽呱呱说了半天京城里当红的戏班,发钗华胜的流行式样,京里头闺秀的诗会……墨兰微和她一搭一唱,十分融洽的样。其实如兰和墨兰是同时认识连姐儿的,不过显然墨兰更会交际,明兰也不多搭话,只在旁边微笑听着。

  说着说着,连姐儿看了看明兰,一眼又一眼,似乎有话要问又犹豫的样,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听你姐姐说,你在登州时,与余阁老的大孙女最是要好?”

  明兰瞥了一眼墨兰,墨兰被明兰目光一扫,不安的动了动坐姿;明兰转过头,斟酌着语气,道:“说不上最要好,不过投缘多说两句罢了。”

  连姐儿是个藏不住的人,立刻道:“那她为何不肯嫁我二堂叔?”

  明兰云里雾里,完全糊涂了,反问道:“你二堂叔是谁?”连姐儿见明兰一脸懵懂,急了,低吼道:“就是宁远侯府的二公!刚才就站在老侯爷身边的呀!”

  明兰瞬间明白了,宛如被打了一闷棍般向后仰了下,心里大骂自己是猪,刚才磕头磕糊涂了,竟然忘了这茬事儿。

  最初代的襄阳侯与宁远侯是一对兄弟,不过第二代襄阳侯无嗣,也不知怎么搞的,他没有从自家兄弟那里过继侄,反而从老家的顾氏族人里挑了一个几乎不搭界的来做嗣,从那时起,襄阳侯与宁远侯便断了往来,连孙的名字排辈都不一样。

  不过如今,襄阳老侯爷独早逝,只有平宁郡主一个女儿,他努力到五六十岁时,知道自己终究是生不出儿来了,只好过继侄来做嗣。所以刚才老侯爷身边才会聚集了那么一大帮顾家弟,怕都是冲着这爵位来的,连姐儿的父亲便是老侯爷的一个侄。

  刚才站的人里有嫣然的前未婚夫?该死的,居然没注意看!

  明兰使劲儿回忆适才的情景,好像……似乎……,她拜过的一群表叔中是有两个獐头鼠目的,不过到底是那个獐头的,还是那个鼠目的呢?明兰恨不得抓自己脑袋,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们两家从不往来的,这回是我大伯爷特意去请的,想请宁远侯爷帮着挑个嗣;我也是第一回瞧见那家的人,他家大爷身不好没来;来的是二爷和爷。”

  连姐儿抬着头,嘟着嘴道,然后继续追问明兰,“你说呀,为什么余家大小姐不肯嫁过去呀,是不是听说了什么不好的传言?”连姐儿的话虽说的像是担心自家人,可表情出卖了她,她分明是一脸兴奋的只是想知道八卦罢了。

  明兰有余家编好的第一手借口,一副不在乎的样,淡淡道:“不是的,不过是当年余阁老与大理段家有过口头婚约,后来两家人天南地北分隔开了,大家便也忘了,谁知年初的时候,段家来信提起这桩婚事;余阁老是守信之人,便二话不说的应下亲事了。”

  连姐儿难掩失望之色:“就是这样吗?”

  “是呀,还能怎样?”明兰尽量让口气真诚些,“其实余阁老挺中意宁远侯家的婚事的,这不,又将二小姐许了过去;亲事定了吧?什么时候?”

  听不到猛料,连姐儿很失望,甩甩袖,随意道:“定了,就在正月底。”

  然后又岔开话题和墨兰如兰聊起天来,明兰这才松了口气,王氏的样在袖底下双手合十,暗念道:阿弥陀佛,幸亏余家的善后工作做的好,没露出一点风声,不然恐怕她也要折进去,上老君作证,以后她再也不冲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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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客渐渐到来,一群服饰华贵的奶奶们一丛四一堆的坐在一起吃茶说话,正当妙龄的小姐们也多起来,有认识要好的便凑在一起说话;在座的女眷们不是来自公卿门第便是高大员之家,至少也是出自官宦世家。

  墨兰似乎见到什么人,笑着起身而去,走过去拉着两个华服少女说起话来,连姐儿转头对明兰笑道:“你姐姐可真好人缘。”如兰看着在人群中说笑的墨兰,不悦的扁扁嘴,道:“这种自来熟的本事可不是人人都会的。”

  明兰看去,发觉墨兰在那群贵女中满脸堆笑,见缝插针的凑趣两句,颇有巴结讨好之意,不由得暗暗摇头——不是同一个圈的,再巴结难道能巴结出真友谊来?

  连姐儿的这一房属偏支小辈,她也认识不了几个权贵,又懒得敷衍,便依旧和两个兰坐在一块儿。

  “可惜如今儿天冷,地上都结了薄冰,不然咱们可出去逛逛;过逝的老侯爷夫人来自江南大族,因此这园仿的也是江南园林,要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可好看了。”连姐儿惋惜的看向窗外,似乎十分想出去的样。

  明兰看着外头白茫茫的一片,畏寒的缩了缩脚趾,对着连姐儿笑道:“你是本家人,什么时候不能来?待天儿暖些吧。”

  连姐儿摇摇头,苦着小脸道:“郡主姑姑规矩大,我们这些分了家的亲戚来一趟也不容易,何况最近她常请些贵客来,寻常不叫我们进园的。”

  正在生闷气的如兰听到这句话,终于回过神来,问道:“莫非是嘉成县主?外头都说郡主和六王妃交好呢。”连姐儿故作一脸神秘道:“我可没说哟;……哎呀,说曹操曹操到。”

  说话间,外头婆传道,六王妃并嘉成县主到了。

  平宁郡主率先出去迎接,所有坐着的女客立刻都站起来,或跟着出去,或规矩的站在原地等,坐在角落的两个兰和连姐儿不引人注目,个女孩悠闲的缩在一旁看着。

  过不一会儿,呼啦啦进来一群锦缎珠光的女眷,当头一个中年美妇正和平宁郡主亲热的说话,后头跟了一个前呼后拥的少女,明兰知道,这便是六王妃母女了。

  六王妃生的白净富态,一身大红金团压花妆花褙,瞧着蛮和气的,她身边聚拢了许多女客问安,明兰再去看嘉成县主,只见她身姿曼妙,气华贵,一张妩媚俏丽的瓜脸脂粉薄施,明兰忍不住笑了笑,轻声道:“县主和郡主倒有几分相似。”

  连姐儿拍着明兰的肩膀,轻呼知己:“你说的好了,我也这么觉着,只老也说不出来!”

  嘉成县主约莫十五六岁,正是含苞欲放的迤逦年华,被七八个贵女围着说话,便如众星拱月一般,一忽儿娇笑一忽儿戏谑,长袖善舞的模样,竟与平宁郡主有六七分相似。

  再看平宁郡主,她如今把一腔热情都用在六王妃身上,热络的几乎跟亲姐妹一般,其余人便不怎么搭理了,如兰阴沉的瞪着,忽低低道:“马屁精!”

  明兰吓了一跳,赶紧去看四周,好在人声嘈杂,也没人听见;明兰连忙把如兰再拉开人群中心一些,到墙角找了个杌坐,连姐儿也跟着过去。

  明兰挑了话头,扯着如兰一道说泉州时的南方风光,连姐儿还没离开过京城,十分好奇,明兰那会儿病的一脑门浆糊,自也不知道,两个女孩连连追问之下,如兰终也起了兴致,端着架细细说起来,个女孩嘻嘻哈哈哈,倒也投缘。

  堪堪讲到泉州著名小吃,萝卜丝菜包,如兰讲的津津有味,几乎把连姐儿的口水都引出来,这时忽听平宁郡主高声道:“……戏台的点景都搭好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郡主首先挽着六王妃的胳膊,带头出去了,后头一干小姐们都说着笑的鱼贯跟出去,留下丫鬟婆慢慢收拾桌椅茶碟。

  连姐儿轻快的跳起来,一手去拉一个兰,笑道:“走,咱们看戏去,这回姑姑请的是最红的双喜班,他们的《玄女拜寿》和《醉打金枝》两出戏在京城可唱火了!”

  明兰听着也颇感兴趣,刚要从杌上起来,一只手放下茶碗的时候,忽然旁边一个正收拾的小丫头手一歪,将一盅没剩多少的蜜枣泥倒在了明兰手背上。

  明兰轻轻啊了一声,连姐儿忍不住骂道:“笨丫头!你怎么弄的?!”

  那小丫头才十一二岁,见闯了祸,立刻赔礼下跪,连声道不是,明兰无奈道:“算了,还好只是手上,若是衣服上就麻烦了。”说着甩甩手,只觉得手指缝黏糊糊的,有些温热。

  那小丫头十分乖觉,连忙道:“请姑娘去后头净下手吧,洗了手便好了。”

  如兰皱眉道:“那戏怎么办?晚了可要开锣了。”连姐儿是戏迷,也是心急难耐,她仰慕双喜班已久,明兰见她们的模样,便笑道:“你们先去,我净过手再来寻你们。”

  连姐儿大喜,又叮嘱了那丫头几句,然后拉着如兰先走了。

  明兰一边暗叫倒霉,一边跟着那小丫头从后头出去,到一间里屋坐下,那小丫头很快捧出一盆温水,帮明兰卷起袖,卸下指环手镯,细细洗净了,然后用干净布帕给明兰抹干手,再帮明兰戴好首饰;一忽儿功夫便全好了。

  明兰但看她如此动作利落,有些意外,一边给自己捋平袖,一边打趣道:“瞧你手脚利落的,倒似常给人洗手,莫非你常把枣泥倒人手上?”

  那小丫头十分伶俐,甜笑道:“瞧姑娘说的,奴婢哪有那个胆。”说着,她还不住的偷眼打量明兰,还赞了一句:“姑娘真好看,人也和气,跟个仙女似的。”

  明兰暗叹:到底是侯府,瞧着丫头的素质,手上嘴上都来的!

  然后这小丫头便自告奋勇的给明兰带:“姑娘走好,我来扶您罢。这上滑,从这儿走去戏台更近。”

  明兰是痴,只有老实跟着的份儿,穿出了垂花门,只见丫鬟婆穿梭来往,明兰忽心头一跳,觉得有些不对,今日出来服侍的丫鬟婆都外罩着统一的青蓝色束腰比甲,怎么这个小丫头没穿?不过人家府里的事儿,她不好多问。

  小丫头扶着明兰迅速的走着,东一拐西一绕,越走越偏僻,明兰心里开始打鼓了,连连质问,每回那小丫头都说:快到了。

  明兰越看这小丫头越像人贩,奈何自己不识,只好再忍一忍;直把两整段的抄手游廊都走完了,还要往前走,来到一处冷僻的花厅园后,明兰终于忍不住一把甩开小丫头,瞪眼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小丫头往前方一处指去,轻声道:“姑娘您瞧,咱们到了。”明兰微怒,厉声道:“到什么到?你家戏台搭在半个人都没有的地方?”

  忽听一声轻笑,有人道:“难道我不是人吗?”明兰吓了一大跳,赶紧抬头去瞧,只见一个锦衣金冠的翩翩美少年,扶廊而笑,不是齐衡又是谁?

  小丫头见任务完成,冲齐衡福了福,一溜烟跑的不见踪影,明兰都来不及叫住,不由得气急:你丫的练过神行步呀。

  齐衡嘴角含笑,走到明兰身边,装模作样的拱手道:“六妹妹,许久不见了。”

  明兰心里生气,又怕被人瞧见,不去理他,转头就要走,齐衡急了,连忙拦在明兰身前,道:“这儿僻静的很,不会有人来的,且春儿是我的丫头,妹妹大可放心。”

  明兰一听,怎么觉得这话这么暧昧,于是冷着脸道:“齐公自重。”

  齐衡立刻乐了,伸手便要去拍明兰的头:“小丫头又和我掉书袋,前几日我去你家,大家都在,偏你不出来,怎么回事?”

  明兰急急的甩开脑袋,尽力严肃道:“旅途劳顿,偶感不适,卧床歇息。”

  齐衡板着脸骂道:“你个小骗,从小就爱骗我,我早问过你哥了,他说你好的很,我来前两时辰还活泛着呢。”说着要去揪明兰的耳朵。

  一天之内被那两兄妹各出卖了一次,明兰也火了,用力推开齐衡的胳膊,叫道:“你是天王老不成,你一来,我们全家都得出来接驾!少我一个,你就不痛快了?”

  明兰用了些力气,急的小脸儿红扑扑的,瓷白的肌肤嫩的几乎可以掐出水来了,齐衡顿时心中一荡,一把拉住明兰的胳膊,凑过去低声道:“我只想见你,你知道的。”

  语气温柔,心意缠绵。

  明兰几乎吐血,从小到大,她明明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看,好话都没说过几句,可他偏偏就爱来闹她,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自己脑补出这么一段来,眼看着齐衡抓着自己的胳膊,越靠越近几乎可闻男气息,明兰急了,心一横,低头看准,抬脚用足力气,就是一下。

  齐衡疼的连连后退,蹲下去摸自己的脚,明兰这才松了口气,正色道:“你好好说话,不许动手动脚!”

  齐衡瞧着明兰孩气的跺着脚,她撅起来的小嘴精致嫣红,齐衡不免有些痴迷,理直气壮道:“若你肯与我好好说话,我何必出此下策。”明兰冷笑道:“齐公果然长进了,若是将这份心思用到读书上,没准能捞个状元榜眼的。”

  齐衡脸色刷的变了,慢慢站起来,向明兰走近几步,又站住,低声道:“你不必如此刺我,我知道你生气了;大半年未见你,我不过想瞧瞧你如何了。”

  明兰听出他话中的委屈之意,心里软了下,知道不可意气用事,就算要和他保持距离,也不能得罪人,便缓和了声音,道:“我就在这里,你瞧吧。”

  齐衡细细上下看了看明兰,不过几个月没见,明兰浑似变了一圈,面如水映韶光,目如月皎清辉,齐衡微微有些失神,笑道:“你长高了,也……好看了。”

  明兰想了想,走到齐衡跟前,认真道:“元若哥哥,你见过嘉成郡主吗?”

  齐衡呆了呆,道:“见过。怎么?”

  明兰重重叹了口气,决定性把话说开了:“元若哥哥是聪明人,难道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儿,你会不知道?郡主的心意,你做儿的早该领会了。”

  齐衡蠕动了下嘴唇,脸色变了几刹,然后神色从慌乱渐渐转成决心,忽抬头道:“可我不愿意,她,她……我不喜欢。”

  明兰深深无力,柔声劝道:“喜不喜欢她另说,可你却不该再来寻我了。我知道你从小就与我家兄妹好,可如今我们渐渐大了,你如何能不避忌着些?若有个言两语,我家姊妹的便全毁了。”

  齐衡也不知想通了什么,居然展眉而笑,笑的丽色如花,带了几分天真,温柔道:“我不是那孟浪之人,定不会如此了。我也知道好歹,只是你大哥进了翰林院,我以后怕不好来你家了。”说着放低声音,轻轻道,“只是想见一见你,想的厉害。”

  纵使明兰在法庭里已经炼成钢,这等缠绵悱恻的情话往自己身上招呼,她也忍不住红了红脸,但是铁一样的现实摆在面前,明兰努力硬起心肠:“齐公,请有分寸些,我人微家薄,当不起你的厚意。”

  齐衡神色迷茫,呆呆道:“……我只是喜欢妹妹。”她又古怪,又挑剔,人前乖巧老实,人后懒散小气,待他也不好,还骗他躲他,可他偏偏喜欢她。

  明兰心头微微酸苦,强逼着自己去直视他的眼睛,恳切道:“算我求求你,人前人后莫要提起我半句,但有半丝闲话,别说郡主,便是六王爷,我家哪个又惹得起?即便不是嘉成县主,也轮不到我一个小小庶女,齐公你自小眼见耳闻,难道会不知道?”

  齐衡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脸色灰败,神色委顿下来。

  明兰狠狠心,再添一把火:“以后不要再来寻我,便是碰上了也不许与我说话,非得说话也请以礼相待!这世上,女儿家活的何等艰难,若有个风言风语,我便只有死一条!你可得记住了!”明兰直直的着看齐衡,用目光强烈的恳求着他,齐衡木木的点点头。

  明兰无奈的叹了口气,低着头,转身离去,齐衡只呆呆瞧着明兰的背影,渐渐在那长廊尽头处不见了。

  ...

  、、、、、、、、、、

  蜿蜿蜒蜒的曲径回廊一段接着一段,似乎永远也走不完,明兰心里闷的难受,性跨出回廊,沿着零星散雪的石大步迈开,却始终甩不掉心里的郁气。

  快到中午了,日头渐高,晴雪初好,或近或远的种了许多梅树,梅花淡如浮烟的香气伴着冰雪的冷缓缓沁入明兰的鼻端,明兰深吸了一口气,冰凉清香溢满胸腔,觉得心里畅快了些,才慢慢放缓脚步。

  明兰低着头走,忽闻一阵脚步,然后头顶响起一个低沉的男声:“盛……六小姐?”

  明兰吓了一跳,猛然抬头,只见一个粗老的梅花树后转过一个男,身着暗红色流云蝙蝠暗纹直褂,边角以两指宽暗金色锦绒滚边,外头罩着一件酱色缎貂皮袍,他朝着走前几步,高大颀长的身材背光遮出整片巨大的阴影,明兰生生被罩在里头。

  明兰侧开几步,终于看清他的面孔,他约二十来岁,挺直的鼻翼在白皙的脸颊上遮出一小块暗影,眼睛眯成一线,线条格外秀长,却透着几分不耐和阴戾。

  明兰心头一动,她终于想起来了,试探道:“二……表叔?”盛家姊妹适才行礼时,是按着平宁郡主那一边来叫的。

  那男点点头,沉声道:“你与余阁老家大小姐相熟?”表情带着几分不悦和愤懑,目光犹如钉般,这句话语尾虽上扬,却不是问句。

  明兰心脏跳的厉害,强自按捺下不安,恭敬的福了福,道:“余老夫人与我祖母常一同礼佛,余大小姐也常来我家。”她可什么都没说。

  男短促的冷笑两声:“余阁老好大的架,既与大理段氏有婚约在先,何不早去信询问,非得等人家找上门来才‘记起’这婚事?”语气中充满了压抑的不平和愤怒。

  明兰低着头,飞快的思考,她知道与嫣然说亲的是宁远侯二公顾廷烨,他虽声名狼藉在外,但在求娶嫣然之时倒实实在在规矩了一阵,还上门诚恳表态过,结果努力了半天,还是没能娶成嫡长女,只给了个继室所出的次女。

  他本不是个好性的,一口气活活憋到现在,估计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有些松动口气了,一觉睡醒人家就变卦了,还以迅雷之势嫁去了云南。

  “看来余阁老果是个重信之人!只是为何不早些说明,要知道顾某人也不是非她不可!”顾廷烨语带讽刺,一拳捶在梅花树上,粗壮的老枝干纷摇下一地花瓣。

  明兰后退几步,感受到他强自隐忍却将将勃发的怒气,心惊胆战的看着他青筋暴起的拳头,很无厘头的忽然想起中课本里面《鲁提辖拳打郑关西》里的情景,小心肝颤了颤,心里盘算了下,知道在这个男人面前用糊弄连姐儿那些话是过不了关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简短道:“今年九月初,一女,名曼娘,携一双稚龄儿女去过余府,余阁老吐血病倒,随后传出来与大理段氏的婚约。”

  其实没那么严重,余阁老吐出淤血后更活泛了。余家把这件事捂的十分严实,但后来余大人执意要结这门亲事,把次女许过去之前,余阁老是去过信的,但余大人置之不理,显然也没有抖出去,平白丢人现眼。

  顾廷烨面色骤变,声音陡然拔高了几个阶:“当真?!”

  明兰点点头,又忍不住退了几步,这哥们的气势委实有些吓人,想着他肯定会回去问,要是曼娘嘴皮功夫了得,没准也能挽回,便又添上两句:“听说,那位段家的公似有腿疾,若不是……,余阁老也不至如此。”

  阿米豆腐,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希望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在曼娘面前威风过一把。

  那顾廷烨低着头,脸色阴郁,似乎陷入沉思,明兰一看他如此,赶紧福了福,恭敬道:“二表叔,我这就过去了,您……慢慢赏梅罢。”

  说完,不待那人开口,明兰拔腿就走,又不敢跑步,只能轻提着裙,尽量高频率的迈动自己的小短腿,刚才连姐儿怎么说的来着,戏台搭在侯府的西边,明兰看了看日头,虽然她是痴,但不是方向痴,赶紧往西边过去了。

  大约惊险之下,人类的潜力就出来了,明兰一上居然没被弯弯绕绕的林木回廊给迷惑,只一往西,然后看见人群渐多,她抓着一个丫鬟问,便被安安全全的带去了戏台。

  只听的胡琴嗯呀,旦角儿婉转吟唱,显然戏已开场,明兰立刻往戏棚里走去。

  说是戏棚,其实便如一个大开着门窗的大堂,里头人头攒动,珠光宝气盈满一室,女客们早已入座,正中自然是平宁郡主和六王妃,然后两边开去,再一排排往下,摆放着许多长凳高椅,十几张海棠雕漆的如意方桌在其中,七八个着青蓝色锦纹褙的丫鬟穿插,给女客们续茶或添上瓜果点心。

  明兰目光往人群中一转,只见王氏坐在右边第四桌,和一个着粉紫色妆花宽袖褙的妇人挨着说话,墨兰与一群女孩坐在一块儿;再往回看,看见连姐儿和如兰坐在左边第一排角落,那里最靠近戏台,却最远离正座中心,两个女孩一个捧着茶碗,一个捏着一把瓜,正津津有味的看着戏台,一边看一边还说上几句。

  明兰轻手轻脚的挪过去,坐到她们俩旁边,故作无恙道:“哎呀,还是来迟了,这都开锣好一会儿了罢。”

  连姐儿正看的入神,头也不回道:“无妨,无妨,才刚刚唱了个头,正角儿还没出来呢。”

  如兰回头皱眉道:“洗个手怎么这般久?你洗到哪里去了?”

  明兰勉强笑道:“若我自己洗早洗好了,侯府规矩大,小丫头端水拿香胰找干帕,来回个没完,才耽搁了。”

  如兰冷哼了下,低声道:“就你事儿多,现在开始好好待着,不要乱跑,免得丢人……”

  话还没说完,忽听一声响亮的长长娇笑,越过整个大堂传过来,铁杆戏迷的连姐儿被打断了,不悦的回头道:“谁笑的这么大声?扈老板最后一句我都没听清!”

  大家纷纷转头,只见正座上,平宁郡主紧挨着嘉成县主,亲亲热热的说着话,好似一对母女,嘉成县主高高抬着下巴,顾盼间神色骄傲,宛如一只五彩凤凰,说笑无忌。

  连姐儿皱了皱眉,转回头继续看戏,如兰撅撅嘴,凑到明兰耳边道:“我瞧这县主也忒没规矩了,若是孔嬷嬷在,定是一番教训,这还皇家的呢?欸,听说六王妃是外戚家族出来的,原本她家是屠户……”

  明兰心里微笑,本朝明令,外戚弟不得领实差,若入朝堂则不能超过四,而尚公主的驸马,则只能封爵赏虚衔,所以一般公主都嫁入功勋享爵之家,或者世袭武将,反正这些人家的弟也不紧着考科举,而真正的清流官重臣则刚好相反,他们对公主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一旦娶了公主,就等于宣告他们政治生涯的结束。

  听盛老说,五十年前有两位公主,一个瞧上了那科的榜眼,一个瞧上了当朝首辅之,那两个后生不但风翩翩,且都家世清贵,连后都动心了,可那两家人听到风声,不约而同的迅速动手,一家立刻冒出一个‘指腹为婚’的亲家,一家立刻传出儿八字克妻;这婚事只得作罢,可明眼人谁瞧不出来。

  可见公主是一种华而不实的高级消费,如同施华洛世奇的高档水晶摆设,看着漂亮,其实没什么用,皇家亲情淡薄,有几个皇帝会顾念自家姐妹,若不是同一母妃的话,搞不好连面都没怎么见过,那些勋贵之家娶了公主,不过是锦上添花,驸马不能纳妾,睡个通房也要战战兢兢,家中翁婆妯娌姑嫂还得看着脸色,客气的端着,累煞人也。

  这位嘉成县主最妙的地方就在于,作为六王爷唯一的女儿,如果一切顺遂的话,她弟弟小宗入继大宗后,她不必承担公主的种种忌讳,但却可以享受到公主所有实在好处;她的丈夫依然可以为官做宰,大权在握,便言官御史也没法从礼法上明目张胆的攻击。

  难怪平宁郡主这般热情了。

  “啊!”如兰忽然轻呼道,拉着明兰,指向郡主那里,“元……齐家哥哥来了。”

  明兰看了眼连姐儿,见她没有注意自顾着看戏,便向如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才看去,只见齐衡正在给六王妃见礼,六王妃十分亲热的拉着齐衡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满脸堆笑着和平宁郡主说了几句话。

  明兰几乎可以给她们配音了,必然是在夸齐衡多么俊秀出挑。

  平宁郡主生性要强,因没有亲兄弟撑腰,便在妯娌叔伯之间总要争个高低,从小将齐衡管教的严,似他这般的王孙公,早就走马观花斗鸡养鸟,可齐衡却老老实实坐在书斋里,无论京城还是登州,一日来回的去读书,冬夏不改。

  齐衡自小俊秀白净,秉性老实孝顺,各家走动时不免有女眷探问,平宁郡主怕儿迷花了眼,寻常连亲戚家的女孩都不让他多接触,尤其谆谆教导儿要谨防那些殷勤的姑娘,至于房里的丫鬟,郡主更是跟防贼一般,但凡有半分轻狂的,轻则打罚一顿,重则撵卖出去,甚至还有出了人命的。

  在登州时,齐衡就半玩笑道:“六妹妹怕是我说过话最多的女孩儿了。”

  如兰看着那边,轻轻咬着牙,讽刺道:“你瞧?嘉成县主可够热络的,和咱们家那个倒是一般;咦?不过,齐家哥哥怎么……,似乎身不适?”

  明兰抬眼看去,不知平宁郡主说了什么,只见县主娇羞的挨着她不住巧笑,一双大眼睛却毫不闪避的看着齐衡,流露出思慕之色。

  可齐衡却一副恹恹的,有一句没一句的答话,脸色苍白,神情忧郁,顶棚装点的花朵隔着日光洒下斑驳,一朵朵淡暗的阴影落在他秀美如玉的面庞上,绚丽精致如同少女的花钿。

  明兰微微出神。

  小时候,他最喜欢捏她的小鬏,大些了,他又喜欢揪她的耳朵;明兰躲在寿安堂,他就早早晚晚去给盛老请安,趁人没瞧见就随手欺负她一把,明兰搬进了暮苍斋,他就拖着长柏遍寻了借口去找她,她贪生怕死,怕招惹麻烦,气他骗他讥讽他,可他还是回回来。

  她喜欢什么,但凡在长柏面前露过口风,过不几日便会藉着长柏的名义送过来,她一件件都退了回去,他还接着送,后来,连长柏也不帮他了……

  明兰随意瞥了过去,只见那边厢的他正微微抬眼,虚无的目光不知在看什么,隔着喧嚣人群,忽然对上了她的眼,明兰立刻躲开目光,不动神色的转头盯着戏台。

  齐衡只能看见明兰的侧影,小小的下颌柔和隽秀,他不敢停留目光,立刻转头开去,却觉得一股热血直冲上他的头顶,那嘉成县主正和他说着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见,苍白的面孔倏地绯红,忽然站起身来,重重的给自己母亲和六王妃行了个礼,然后转身离去。

  嘉成县主似乎有些讪讪的,平宁郡主也有些尴尬,六王妃倒还镇定,郡主一边和六王妃说笑,一边赶忙吩咐人跟上去:“这几日为着寿宴,这傻小定是累了,快,上去跟着,叫他好好歇息!”这句话声音格外响亮,似乎有意解释给在场所有偷偷窥视的女客们听。

  齐衡还没走几步,便是呼啦啦一大群人围拢上去,嘘寒问暖的,六王妃还特意把自己身边通医术的嬷嬷派了过去,让叫瞧瞧是不是妥当。

  明兰低头而坐,手心一片冰凉。

  ——他在人群中央,众星拱月;而她在冷僻角落,独自芬芳。

  大朝天,各走一边罢。

  ...

  、、、、、、、、、、

  “大好的日,你做什么发这么大脾气,衡儿也大了,你动不动把他屋里的人打上一顿,他面上也不好过。”齐大人换过便服,歪在炕头与妻说话。

  平宁郡主披着一件豆绿掐丝云锦褙,端着一个玲珑汤茶盅碗喝着参汤,闻言沉下一张面孔:“这不长脸的东西,他外祖父做寿,他不帮着协理庶务,也可循着机缘多识得几个叔伯长辈。可他倒好,挖空了心思想这等鬼祟伎俩,哼,见人家不肯搭理他,便失魂落魄了一整天,适才送客时,他那脸色难看的,还道是讨债的呢。”

  齐大人也叹息道:“你也别气了,你已把春儿打发远远的,这事也没旁的人知道;哎……到底是读书人家,人家姑娘多有分寸;这事儿便没过了罢。”

  平宁郡主奇道:“那你叹什么气?”

  齐大人抬眼看着顶梁上的雕花云纹,幽幽道:“你我只此一,他自小懂事听话,读书上进;他七八岁时,跟着令国公家的小公出去斗蛐蛐,回来叫你捆起来狠打一顿,晚上我去瞧他,他却撑着身在写先生给的功课。”

  平宁郡主沉默不语,齐大人又道:“衡儿自小不曾让我们操心,也从没要过什么,只此一次,他不曾遂你的心意。说起来,几年前我就瞧出他对盛兄的小闺女十分上心,我那时也不点破,只想着他没见过什么姑娘,长些小孩儿的痴心思也有的,便过几年就好了。哎,可如今,我瞧着他是真喜欢那姑娘……”

  平宁郡主脸色变了几变,扯动嘴角笑道:“都说严父慈母,咱家倒是掉了个个,我是狠心的娘,你是慈悲的爹;可你愿意叫儿讨个五官的庶女做儿媳妇?”

  齐大人不言语了,平宁郡主侧眼窥下丈夫的脸色,见他垂着眼睑,便又缓缓道:“你那侄虽说病弱,可如今到底还是好端端的,我也不能为了自己儿能继爵位便咒着他早死,可这样一来,咱们就得为衡哥儿将来着想呀!我早去宫里探过口风了,圣上还是意属王爷,唯独忧愁王无嗣。如今六王妃的举动也是宫里看着的,圣上什么也没说,这不就是默许了么?那嘉成县主我瞧着模样脾气都还不错,这般好的亲事哪里去找。”

  齐大人再次叹气,论口才他从来不是这郡主老婆的对手:“只盼衡儿也能转过弯儿来。”

  平宁郡主看着丈夫慈善的面容,想起适才儿跪在自己跟前哭着苦苦哀求的模样,也有些心软,夫妻俩对坐一会儿,只闻得平宁郡主用汤匙搅动盅碗清脆的瓷器碰撞声,过了一会儿,平宁郡主面色松动,缓和下口气道:“我也心疼儿,若……他真喜欢,不如待县主过门后,咱们去求了来给衡哥儿做个偏房吧?不过是个庶女,也当得了……”

  话还没说完,齐大人似是被口水呛着了,咳嗽起来,他连连摆手道:“别别别,你切莫动这个心思!……盛兄自己不说,他家大哥儿眼瞅着是有前程的,才在圣上面前奏对了两次,却已叫圣上褒奖了一回。盛兄是个有心计的,你瞧瞧他为一儿一女结的亲事,一边搭上了权爵,一边搭上了清流,他岂肯随意将女儿许人做妾?以后在官场上还见我不见?且他便与我提过,他家小闺女自小是养在老身边的,他家老是个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

  平宁郡主犹自不服气:“不过是个庶女,有什么了不得?”

  齐大人白了妻一眼:“我再说一句罢,你这几日别被人捧了几句就飘飘然了,若盛兄真打算叫女儿与人做妾,又何必非衡哥儿不可,京城里,藩地上,有多少王公贵胄,他若真能舍下老脸送出女儿,没准还能混个侧妃!”

  平宁郡主想起今日见到明兰时的情景,连自己也忍不住多看两眼,这般貌混个侧妃怕也不难,想着想着忽然轻笑了一声,齐大人奇道:“怎么了?”

  平宁郡主轻轻放下碗盅,笑道:“我笑你们父俩一个样,适才衡儿求到我跟前来,好话赌咒说了一箩筐,我被他夹缠不过,当时也说不如纳明兰为妾,他当时就慌了手脚,连连说不可,说明兰是个刚烈性,当着一地的碎瓷片差点就要跪下来。”

  齐大人鼻里哼了一声:“那是自然,盛家老当年何等决绝。”

  郡主也叹道:“说起来她家姊妹里,倒是那孩最上眼,乖巧懂事,貌出众,瞧着她乖乖顺顺孝顺祖母嫡母的模样,我也喜欢;可惜了,没缘分。”

  又过了会儿,齐大人忽想起一事,转头问妻道:“如此,你便属意六王那边了,那小荣妃打算怎么办?她长兄可来探过好几次口风了。”

  提起这事儿,平宁郡主直气的身发抖,腕上一对嵌宝石的凤纹金镯碰在一起叮咚作响:“呸!祖宗八代都是泥瓦匠的奴才,不过仗着年纪轻颜色好,哄的圣上开心,那一家何等粗俗不堪,也敢来肖想咱家!做她的春秋大梦去!如今圣上渐老了,她又没生出个一男半女,她的好日掰着手指也数的出来!”

  齐大人沉吟一会儿,截声道:“如此也好,不过你不可回的绝,性将这事儿推到六王妃那儿去,你故作为难之状,叫那两家自己争去;这样既不得罪人,也可叫六王妃知道咱们不是上赶着的,好歹拿些架出来,没的将来衡儿在县主面前抬不起头来;衡儿与盛家闺女的事儿,你且捂严实了。”

  平宁郡主笑道:“都听您的。”

  ……

  那日从襄阳侯府回家后,明兰当夜便睡在了寿安堂,把齐衡的事儿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顺带表明心迹,盛老搂着小孙女什么都没说,只长长的叹气,祖孙俩睁着眼睛躺着睡了,夜深人静,明兰半睡半醒之间,忽听老轻轻道:“你是个聪明的孩,知道前头是死胡同,便不会再走这条了。”

  困倦疲惫一下涌上来,明兰觉得眼角湿湿的,把头挨在祖母胳膊上,让衣料吸走所有的软弱和犹豫,她对自己说,等这一觉醒过来,她要依旧好好生活,开开心心的。

  腊月初二,王氏便请了天衣阁的师傅来给儿女们量身段,长柏眼皮也没抬一下的挑了几个乌漆抹黑的颜色,长枫照例挑出最贵最飘逸的几块料,长栋只敢捡着那不起眼的,待裁衣师傅到了姊妹处……

  “这都什么时候了,连丫鬟小厮都穿上新冬衣了,咱们这会儿才做新衣裳。”墨兰随意翻检着衣料,语意若有所指。

  如兰警觉性奇强,立刻道:“你又不是一年只做一回新衣裳,四季常服什么时候少了的,刚搬来京城,母亲忙了些才耽搁的。”

  墨兰捂嘴轻笑道:“哟,我又没说什么,妹妹急什么;……不过呀,照我说,母亲这般劳累,何不请人协理家务,她自己轻省,又不耽误事儿,岂不更好?”

  这阵王氏忙的脚不沾地,应酬拜会筹备婚事,家务不免有所疏漏,林姨娘趁机向盛紘要求分担些,盛紘觉得可行,但王氏死活不肯。

  如兰知道墨兰的打算,冷笑道:“你还是少算计些罢,安生的做你的小姐,平平的母亲便谢天谢地了。”墨兰一脸担忧状:“妹妹此言差异,我不过是担忧身罢了,做儿女忧心家事,何谓‘算计’?六妹妹,你说呢?”

  枪口一转,又绕回明兰身上了,如兰也瞪大一双眼睛看向明兰;明兰头疼之,国演义就是这个点不好,无论那两个发生什么,总少不了她。

  明兰按着阳穴,叹息道:“天衣阁货好,针线精致,是全京城首屈一指的,因生意红火,每年年底做新衣裳的都在九十月份便订下了的,咱们来京城的晚,如今能做上,已是万幸。丫鬟小厮的新衣都是针线上赶出来的,也是心细,想着大哥哥成亲,叫咱们好在新嫂嫂面前鲜亮些,这才不肯屈就了寻常针线吧。”

  墨兰立刻沉下一张脸:“又不止这一件事儿,难不成事事都这般匆忙?六妹妹怎么不想想以后?”明兰微笑道:“以后?以后便有新嫂嫂了呗。”

  墨兰暗咬银牙,全府都夸六姑娘是个和气的,少与人置气,可她若认真起来,自己却从来拿不住她一句话柄。

  如兰听的眉开眼笑,拉着明兰的手道:“妹妹说的对,来来来,我这边料多,你来挑!”

  婚期将近,海家的嫁妆流水价的抬进盛府,家具包括床桌椅屏,一色泛着好看的红光,衣料足足有几十大箱,还有各式摆设装点,还有陪嫁过来的几亩田地和不知多少家店铺,明兰只看的目瞪口呆。

  “……古人说的十里红妆,便是把姑娘一辈要用的银钱衣裳都备齐了,什么恭桶脸盆,便是那寿衣都是有的;老当年便是如此。”房妈妈红光满面,说的与有荣焉。

  明兰结巴道:“要这么多嫁妆呀?有这个必要么?”

  房妈妈猛力点头:“姑娘做了媳妇便要矮寸,若嫁妆丰厚,便可挺直了腰杆,因她的吃喝嚼用都是自家的,可不是仰仗夫家养活的。”

  明兰掰着指头算了算,道:“这些东西别说养活一个嫂嫂,便是大哥哥外加几个小妾也能一道养活了;都说海家是清流,嗯,如此看来,清流的清和清贫的清,不是同一个字呀。”

  房妈妈脸皮抽搐了几下。

  婚礼这种事儿未婚姑娘没什么可参与的,一不能替新郎顶酒,二不能起哄闹洞房,直到第二日,个兰才清楚瞧见新嫂嫂海氏,给老磕头之后,便去了正房给公婆见礼。

  海氏身着大红锦缎金团压花的杯,下头着流云蝙蝠的挑线裙,头上一只展翅欲飞的累丝攒珠金凤,她对着盛紘王氏盈盈下拜时,腕上九节金蟠套镯一声都没有响。

  明兰暗叹一声:好技术!

  待她微微抬头时,明兰细细看她,只见她容长面孔,细长眉眼,不如华兰娇艳,也不如允儿漂亮,不过胜在一身高华气,用绉绉的说法是‘腹有诗书自清华’,明兰看小夫妻俩行动间,长柏对新妇颇有维护,便知哥哥对嫂嫂是满意的。

  不过各花入各眼,王氏就有些不满,觉得自家儿这般貌,即便不配个月里嫦娥,也起码得是王嫱西施之流,接过媳妇敬上来的茶,王氏用很高贵的神情给了一封红包,见盛紘眼光扫来,她又褪下一只羊脂白玉镯给海氏戴上,寓意团圆圆满。

  盛紘清了清嗓,嘉勉了儿儿媳几句‘举案齐眉开枝散叶’的话,明兰记得当初盛家大伯这么对长梧和允儿说时,允儿直羞的抬不起头来,可如今这位海家嫂嫂却大大方方,只脸上飞起两团淡淡的红晕,连一旁陪侍的丫鬟妈妈也都端庄规矩。

  明兰微有怜意的瞥了眼王氏,她忽有一种预感:这位嫂嫂不省油。

  给父母行过礼后,便是个妹妹两个弟弟给兄嫂见礼,海氏早准备好了五个精致的刻丝厚锦荷包,两个葫芦形的,石青和靛蓝,个荷花形的,银红,藕荷,以及玫紫;按着齿序明兰是倒数第二个下拜的,便没什么好挑的。

  没过几天,明兰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海氏闺训十分成功,恭恭敬敬的服侍王氏,晨昏定省不说,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盛紘长柏回府,一直跟在王氏身边伺候,王氏吃饭她就站着布菜,王氏喝茶她就先试冷热,王氏洗手净脸她就端盆绞帕,且始终面带微笑,丝毫没有劳苦疲累之意,非但没有半句抱怨,反而言笑晏晏,仿佛伺候王氏是件多么愉快开心的事儿。

  墨兰很想挑刺几句,寻头寻脑找不出来,如兰想摆摆小姑的架,被下两下哄了回来,明兰看的心惊胆战:“做人儿媳妇的,都要这样吗?大姐姐在婆家也这样么?”

  墨兰如兰立刻想到了自己,不由得惴惴的唏嘘了下。

  便是一开始存心要给媳妇下马威的王氏,也全然挑不出一丝毛病来,有时候没事找茬说两句,海氏也诚心诚意的受下,还一脸感激的谢过王氏指点,表情之真诚,态之柔顺,要么就是全然发自内心,要么就是影后呀影后。

  “傻孩,哪有人喜欢吃苦受罪的?不过她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是可以了。”盛老搂着小孙女窝在炕上笑呵呵的说话。

  其实王氏很快知道厉害了,几天福气受下来,盛紘便忍不住酸了几句,虽没直说,但意思是,当年你伺候我老娘是如何如何的,如今自己当婆婆受媳妇伺候倒心安理得之类的,不止盛紘如此,连府里上了年纪的妈妈婆瞧了,都在赞叹大少奶奶之余,忍不住暗暗讥了王氏两句,风言风语多了,王氏如何不知道。

  其实王氏也很心虚,她在叔叔婶婶处长到十几岁,然后没在亲娘身边待两年就嫁人了,叔婶自己没女儿,当心肝肉般待她;亲娘对她心有愧疚,也不曾严厉约束她;待她嫁进盛家之后,老也没怎么摆婆婆架,她便这么横冲直撞的活到现在。

  如今有个活生生的对照典范在身边,她着实浑身难受,终于在大年十那晚,盛家人齐聚吃年夜饭,老瞧着轱辘般忙碌的海氏,对着王氏微笑着,缓缓道了一句:“你比我有福气,是个有儿媳妇命的。”

  这话深意厉害,王氏立刻冷汗就下来了。

  一出了年,王氏就暗示海氏不要再随身服侍了,海氏先装不明白;王氏又挨了几天,变暗示为明示,海氏抵死不从,说这样不合规矩,她不敢不孝;王氏几乎吐血,加之林姨娘推波助澜,盛紘最近来王氏处,几乎拿婆媳对比做序言了,还越比越愉快。

  最后王氏发了狠,执意不许海氏老陪着她,叫她去寿安堂服侍,海氏便分出一半孝顺力给老,王氏才总算松了口气。

  老自然不会苛刻孙媳,常叫海氏自去歇息,或者陪着明兰下棋读书,或者凑上房妈妈或如兰四人抹牌,连赢了海氏好几贯钱之后,明兰立刻觉得新嫂嫂又和气又大方,海氏虽然自小饱读诗书,却没有半点酸气儿,待小叔小姑都随和豁达,明理友爱。

  长栋还偷偷告诉明兰,说自打海氏接手了些许家务后,香姨娘和他的日好过了许多,月例再没拖延,衣裳点心也都挑上乘的来。

  “嫂嫂,你刚来时那么孝顺,不累的慌吗?还是新媳妇都得这样。”明兰装着小孩不懂事的样,试探着问海氏。

  “是你大哥哥叫我那么着的。”海氏低声道,与明兰处了快两个月,知她温顺可爱,不是个搬弄的人,且又不是王氏肚皮里出来的,说话便比如兰墨兰都随意些,姑嫂颇为和睦。

  “他说呀,累不了半个月,我就能过关了。”海氏淘气的眨眨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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