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绍兴市水乡人家

合照几乎是所有家庭的必备物件之一，却很少有人会刻意把家当连同家庭成员一起通过照片庄重地呈现出来。《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摄影师马宏杰历时十年有余完成的《中国人的家当》，给予这些常常被无意识地作为家庭合照背景的物件来了一次庄重的集体注目礼。就像他在自序中说的，“什么是家？家就是：你从这里走出去，还惦记着回来。所谓家当，其实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家’。”家当包含了家庭的故事，承载了他们生活的喜悦与辛酸。经作者授权，理想国选取部分内容，分享给大家。顺推荐马老师的“老马识图”。

中国人的家当

图文

马宏杰

自序·我为什么要拍「家当」？

写这个序的时候，我正在飞往加拿大的航班上，当时飞机正飞行在俄罗斯东部的库页岛上空。我的好友赵荣生坐在那里读《金刚经》，这是他每天的必修课。我问他读后有什么感受，他说有一种归属感！是的，人的归属是表现在心灵上的。

这架航班上多数是中国人，其中大约一半是已经拿到加拿大永久居住权的中国人，另一半是去探亲旅游的，而我是借休假给自己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去调整一下心情。

飞机上的加拿大籍华人去加拿大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两边都有家的感觉），而且从这边的家回到那边的家很容易，也很幸福。

中国改革开放30年以来，社会变迁带来的环境污染和民生问题等，使多数有钱人开始「逃离」。

飞机降落前，服务员在为大家送饮料，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中国人问苹果汁是中国的，还是加拿大的？服务员强调说是加拿大原产地的。因为有钱之后他们可以追求更好的生存方式和生活环境。中国相对单一的经济模式就是地产经济，即建设大规模的城市家园，让大量的人买房进入城市。然而，进入城市的基层市民依然在努力满足温饱，他们是中国经济基础的基础。

家当这个选题我拍摄了10年之久。

什么是家当？我对它的理解就是「家里的东西」。

大约在5岁的时候，我就跟着父母进了城，住在父母厂里分配的20平方米的房子里，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张小床，一个方桌和四个凳子，这些都是公家的，是不属于我们自己的家当。如果生活中还需要什么家当，可以向厂里的后勤处申请。

后来父亲在寄卖店里花了10元钱买了一台电子管收音机，这是我们家的第一件家当。那个年代我父亲每个月的收入只有48元钱。

年，父亲花了元钱做了一个两开门且带抽屉的大立柜，拉回来的时候家属院的人都很羡慕，那是我们家的第一件家具。

年，当时刚刚经历改革的中国的电视台正在播出一部国外电视连续剧《加里森敢死队》。我们家属院的孩子们晚上都往有电视的邻居家里跑，挤着去看电视。有一次我和弟弟被邻居给轰了出来。父亲知道后就去洛阳电视机厂买了一台电子管组装的黑白电视机，为了让电视有些颜色还买了一张三色贴膜贴在电视机上。一个月后，等《加里森敢死队》播完，父亲又把这台电视机给退掉了。

在父亲、大伯和爷爷奶奶分家的时候，父亲只分到4斤黄豆，因为家里只有两口窑洞，他就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直到年我毕业，我们家的全部家当加起来也不够元钱。

因此，在家当的拍摄当中我选择的大多是中国的基层百姓，他们家里本身就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敢于拿出来让人看看。我也试图拍摄一些煤老板或者其他有钱人家的家当，但我发现这很难，因为他们不会像普通百姓那样敢让别人看到他们的家产。当然，这也是一种隐私，我应当尊重人家的选择。

对一个国家来说它的财产就是子民。对一个公民来说，他的财产就是劳作后得到的收获，这个收获的最后形式是拥有财产且被国家认可和保护。

这趟飞机的头等舱机票是3万多元，旁边的旅客告诉我说3万块钱坐头等舱只为睡得舒服，不值。然而经过12个小时的飞行，当你睡醒后会突然觉得能躺着睡上一觉的旅行真好，这时候你才会理解创造财富和利用财富的价值。

登机回国的时候，一个中国人看我们拿着大包小包，便问我是回家吗，我说是。什么是家？家就是：你从这里走出去，还惦记着回来。所谓家当，其实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家」。

摄影作品

▲龙云平的母亲年轻的时候就和丈夫一起给地主家当长工，年龙云平的父亲去世。龙云平在广州白云机场当过4年的空军地勤兵，年结婚成家，现在和两个儿子以及88岁的母亲生活在一起，年收入多元。他们一家住的房子还是父亲留下来的，已有多年的历史。

▲曹明胜、王学英两位老人在顺义老家居住，我去拍摄的时候老人家正在盖新房子。北京每年冬季天气寒冷，住在北京城里的儿子都要把老人接到他们那里过冬，到夏季老人再回到顺义老家居住。听说我要拍摄，老人的三个儿子都回到家里，这正是老人希望的。曹明胜老人做了一辈子的石匠，身体很好，唯一的愿望就是一家人能多团聚。全家的年收入有18万左右。

▲杨林贵一家四口人，平均每人有一亩土地，由于土地少，杨林贵又租借了十亩土地耕种，主要种植小麦、玉米和花生。地里每年除收获的小麦留作家里的口粮外，其余都卖掉，十几亩土地也没有让他们家有多少收入，所以在每年的农闲季节，杨林贵和儿子以及村里的人都要带着家中饲养的猴子到中国各地的城市乡村去耍猴卖艺赚钱。杨林贵一家每年的总收入能有三四万元。

▲帖国春记得自己的祖籍在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祖上是被充军发配来到甘肃山丹县守边的，在此繁衍生活了10辈人。一家人在甘肃河西走廊上种地、养羊，一年收入元左右。甘肃河西走廊属于干旱草原，种植小麦能收获多少，要看每年的降水情况，雨水丰沛的时候就会有较好的收成，遇上旱季的时候每亩麦地只有~斤的收成。

▲杨国兴一家两代人居住在汉代下马关长城的城门下，正是因为他们家居住在这里，才使得下马关古城城门得以保存。一家四口人和老母亲一起过着贫乏的生活。杨国兴在一家私企上班，一个月的收入为元。家中种植有20亩地，由于这里是重度干旱区，从每亩土地收获的粮食仅多斤。过去八年中有6年没有下雨，在有雨的两年，地里种的庄稼才有些好收成。

▲海南的崖城镇是中国冬季蔬菜的产地。廖永玢一家祖辈四代人守着祖上的老房子居住在一起。老房子是廖永玢的父亲盖的，儿孙们都住在老房子的周围。崖城的冬季是最赚钱的时候，因这里属于热带气候，种植的反季节蔬菜供应着大陆的每个省市。廖永玢的家除了蔬菜，还种植一些水稻作为一家人主要的粮食。一家11口人年收入在8万左右。

▲赤瓜礁，因中国渔民在这里捡赤瓜海参而得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在南沙群岛实际控制的7个岛礁之一，是中国最南端的岛礁，我到那里去拍摄要坐船航行三天三夜才能到达。守礁士兵张专在这里守礁，在海军服役的16年中，曾18次前往南沙岛礁上驻守，16年当中他每三个月可以换防休息一次。

▲陈先松是天龙屯堡村傩戏班班主，在屯堡文化旅游公司工作，带领手下十几个徒弟为前来屯堡旅游的客人表演傩戏。屯堡傩戏起源于明太祖朱元璋征服梁王和土司之战，在古代军队中是出征前鼓舞士气的一种舞蹈，作为出征祭奠、振奋军威、恐吓敌人的一种仪式。傩戏是男人的专利，表演者全是男性，忌讳女人参加。陈先松的最大愿望是能把傩戏申报成世界文化遗产。傩戏演出是陈先松一家主要的收入来源，他们家年收入在5万元左右。

▲徐木根在绍兴市建设开发公司任经理。妻子樊国芳在绍兴市东湖风景区做售票员。夫妻两人有一个儿子。年收入40万左右。一家人居住在绍兴市区一条小河边的房子里，房子是樊国芳的父亲留下来的，虽说不大，但是房子周边的环境古朴和谐，很适宜居住。

▲杜西拜克·库尔曼别克一家游牧于帕米尔高原最西端，是中国和吉尔吉斯斯坦接壤的边境地区，也是中国最晚送走的日落的地方。这里与北京有3个小时左右的时差，与东南沿海地区相差有四个小时。他家有只羊，两头牛、两匹马、两头牦牛、一头毛驴、一头骆驼、一辆摩托车和一辆拖拉机。家有一对龙凤胎儿女和一个小女儿。老婆在吉根乡小学工作，全家有8万元左右收入。

▲郭文生祖上是作为守边关的军士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迁徙过来的，一家人在此生活至今。一家人在黄河边的老牛湾村靠种地为生，现在家有土地七八亩，种有土豆、谷子和玉米。6年开始这里的旅游业逐渐发展起来，他们家就利用自己和父亲家的窑洞开办了窑洞农家乐，给来老牛湾旅行的人提供食宿。年收入有七八万元。

▲水源头村是中国为数不多的经典古村镇之一。村里有住户户，村民约多人，这里是湘江的源头，所以被村民认为是风水宝地。水源头村历来学风鼎盛，历史上出过武状元1名、文科进士20名，素有「进士村」之美誉。据村民讲，他们是唐朝名将秦琼的后人，但是没有明确的历史记载。之所以叫秦家大院，是因为在明朝洪武年间，山东一位被贬的秦姓官员千里跋涉、举家迁至桂北地区，秦氏家族一支看中了白石乡水源头这个风水宝地，便在此生息繁衍，形成一个连体的大村落，后人称其为“秦家大院”。

▲我乘坐的飞机降落前正好从甘谷驿上空飞过。因为3月的黄土高原还是一片荒凉，所以土地上的植物在空中看时有些发黑，并没有显现出黄土的色彩。冯忠成的家就在这个由墚、塬和峁形成的山沟里。冯忠成家是从延川县禹居乡馆峪沟迁徙到这里的，在这里已经繁衍了5代人。现在，冯忠成和老母亲以及结婚的儿子一起居住在五孔窑洞里，冯忠成在外打工赚钱，老婆和他两个人的年收入在两万元左右。

摄影手记

天底一碧千里，处处翠色欲流，羊群绿毯绣花，马儿自然入画，巴尔虎草原是这样的令人悠然神往。无论是谁，只要踏足这片绿色的世界，无不为之陶醉。

呼伦贝尔草原我去过两次，一次是在4年的7月，一次是7年8月。而这两次都遇上呼伦贝尔草原大旱，牧民们说，这两年环境破坏太严重，经常不下雨，草原上的草都是黄瘦的样子。这次我从中俄边境的额尔古纳市开车回海拉尔的时候，在车上我看到路边有一些蒙古包，突然想到能不能顺路拍摄一个内蒙古牧民家庭。车子一出额尔古纳市，我把这个想法跟司机说了一下，我们俩就开始留意道路两边的蒙古包。遇到蒙古包我们就停车去问，一连问了几家人，都是主人不在家，最后有一户牧民对我们说你们可以到坡上去看看，那里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在放牧。

于是我们就进入了丘陵牧场，草原上到处都是平的，开着车也不觉得颠簸。最后我们在一个山坳间找到了一对夫妻，男的叫陈志发，女的叫包淑梅。

当时陈志发正躺在蒙古包外的阴凉处睡觉，女主人包淑梅从蒙古包里走出来迎接我们。他们夫妻两人身上的穿戴完全没有蒙古人的传统，都已经穿上新潮的牛仔裤，我想这也是一种变化吧，中国的变革已经遍布每个角落。

呼伦贝尔草原的很多地方都已经开垦成农田，黑色的土地一旦进行机械化作业就会很快退化和沙化。种植小麦这样的农作物产生的经济价值刺激着一些公司在这里建设大型农场，地下储藏的煤炭更是吸引着一些外地矿主在这里进行疯狂的开采，呼伦贝尔草原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游牧时代了。

陈志发、包淑梅夫妻两人的蒙古包有8平方米左右，里面放不了很多东西，都是些放牧用的简单物品。一张床、一个火炉、几把水壶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具。最值钱的就是他们的只羊，包淑梅跑到山坡下把羊给赶了回来，有一匹马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再去找已经来不及了。

陈志发、包淑梅告诉我，以前放羊我们夜里是不用怎么管的，羊吃到哪里我们就跟着挪到哪里住。禁止打猎之后草原上的狼多了起来，据说是从俄罗斯那边跑过来的，因为我们这里的狼在“文革”前后都已经打绝迹了。

「狼一旦进入羊群，会造成很大的经济损失，狼的本性不是只吃一只羊，它一旦进入羊群就会连续咬死活着的羊。前几天就有一户牧民家的只羊在一夜间被狼咬死只，后来又有34只受伤的羊陆续死掉，累计损失近10万元，全家的生活一下子陷入困境。现在我们家晚上都要把羊聚拢在一起看管，每天晚上轮班换岗巡视羊群，以防被狼伤害到。」

由于我把他们的详细地址给弄丢了，一直没能给他们寄去照片，很是遗憾。

这一家是我在宜兴的朋友吴阿刚帮我提前约好的，因为我想拍一家以运河为地理环境的人家。

惠三泉、冯文仙老两口就住在运河的边上。他们没有和儿女一起住，但是由于没有经济收入，所以要完全依靠两个女儿的赡养才能生活。

徐舍镇是江南名镇，古称「濑溪」，距今已有多年历史，坐落在中国陶都——宜兴市西郊，芜申运河穿境而过。芜申运河从安徽省芜湖市出发，经芜湖县、当涂，至江苏的高淳、溧阳、宜兴，然后入太湖，穿太湖经太浦口在吴江市进入上海，全长公里，是一条沟通长江和太湖水系、跨流域的省际内河航运通道。这条运河的开凿有0多年历史，现在还在发挥运输作用。

7年10月7日上午，当我和阿刚到达老两口家的时候，两位老人好像还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家里的东西搬到外面去拍，看到我拿出之前拍摄的照片后才明白，并且很乐意配合我的拍摄。

当我正在和两位老人交流时，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走进屋来说，他是村里的干部。他也拿着我拍摄的照片反复地看，最后，问我为什么要把人家的东西搬出去拍摄，你可以在人家家里拍就是了。我反复跟他讲这是艺术的一种表现方式，就是要让大家看到中国不同地区的人家有什么特点。

这个人说话越来越不着调，以命令的口气跟我说：「你就得按照我说的，只在屋里拍，否则就不行。」

我说：「你是镇上的什么干部？」看我这么问，他很不高兴地说：「这个你不要管。」我说：「那你有什么权力来干涉我的拍摄？」说：「你这么拍摄我认为有损于我们的形象。」我说：「什么是形象？」他说：「我不管什么是形象，不按照我说的就是不让你拍。」

我问两位老人他到底是干什么的，老人说他是镇上的会计。

阿刚一听说他是个会计一下子火就上来了，指着他说：「你给我出去，你一个会计算个什么干部啊，镇长都不来你跑到这里装什么蒜。」这家伙跳着跟阿刚较劲儿，阿刚说：「你出来出来，看我不揍死你。」

我看这家伙一副泼皮相，知道不把他打发走拍摄会受到很大干扰，也会让两位老人为难。于是我就给镇上宣传部的张部长打了电话，说明我的来意和拍摄目的，并告诉他这和新闻采访报道没有关系。张部长马上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并让那个会计接电话，告诉他马上离开这里。

这家伙接完电话后十分没趣地离开老人的家里。老人跟我说，他们都是当地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不便得罪他。

那个会计走后我们才开始搬家，老两口的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在许多中国老年人的家里，除了一些杂物外基本上就是简单的床、桌子、柜子和锅碗瓢盆。那个年代出生的人经历过困难的日子，喜欢收集东西，但是很多东西根本用不上，能拿出来的就这些。

那一天天阴得很重，我很担心下雨。

赞赏

长按向我转账

受苹果公司新规定影响，iOS版的赞赏功能被关闭，可通过转账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