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搡

渔穑草民

洪洞土话里有些词比较“老”：不是词产生得早，而是早年还有人说，还能听到，而今说的人少了，听到的机会也不多了，仿佛这些词儿在渐渐老去、死掉，消失了一样。“填搡”就是这样一个“老”词儿。

“填搡”在洪洞土话里的读音为“tiansuo”，意思是“无节制地吃”。

吃几乎是人生的第一大享受。从生物学意义来看，不会吃、不能吃，失去了新陈代谢功能，单个的生物体必然很快走向死亡。从社会学意义来看，人不能及时得到食物，一旦成为一种普遍现象，必然导致社会不安定，爆发种种危机，甚至引起大动荡、大变革，这样的现象在历史上屡见不鲜。

对任何个体的生物来讲，最大的悲哀是时间永恒，生命有限。换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是，食物无穷，肚子有限——死亡在很多时候不过是眼看着饭在嘴边，却没有能力咽进肚里的另外一种悲哀。也许，正是由于对生存的恐慌，才导致了“填搡”。“填搡”不只人类才有，松鼠的腮帮子上长出颊囊，鸟类进化出嗉子，牛羊养成了反刍的习惯，都可以看成动物界的“填搡”。

人类没有从生物学上进化出动物们那些“填搡”手段，但学会了保鲜、冷冻、脱水等保存食物的种种方法，这是群体先进的所在。群体的领先并不能完全消除个体的恐慌，人类的“填搡”还是不可胜数地存在着。

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热爱生命》中那个没有名字的淘金者在获救后掉进了“填搡”的巨大陷阱：“他给恐惧缠住了，他老怕粮食维持不了多久。他向厨子，船舱里的服务员和船长打听食物的贮藏量。他们对他保证了无数次，但是他仍然不相信，仍然会狡猾地溜到贮藏室附近亲自窥探。”“他在早饭以后萎靡不振地走着，而且会象叫化子似地，向一个水手伸出手。那个水手笑了笑，递给他一块硬面包，他贪婪地把它拿住，象守财奴瞅着金子般地瞅着它，然后把它塞到衬衫里面。”他的床铺，“上面摆着一排排的硬面包，褥子也给硬面包塞得满满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塞满了硬面包”。令人最为惊奇的是，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神志非常清醒”。大作家就是大作家，两三个细节就将淘金者骨髓里对饥饿的恐慌、内心深处的“填搡”写出来了。

群体性的“填搡”也不稀奇。记得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刚刚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时候，地里的粮食神奇般地增产了不少，常年需要“瓜菜代”的生活渐渐从大家的视野里隐去。放开肚皮吃饭以后，孩子们偶尔会“填搡”和糟蹋粮食，这时候，大人就会说：“遭了年成（洪洞土话，灾荒），看把你们饿死！”遭了年成，饿死的不少；年成过后，因为“填搡”撑死的也有。据老年人讲，某水利工地上，有一顿吃猪肉炖粉条，年轻人抢着吃，吃的最多的那个人就因为“填搡”得太多，粉条在消化的时候又要膨胀，最终毙了命。不少七零后也许还记得根据巴西著名讽刺小说家奥里热内斯·莱萨的短篇小说《七把叉》改编的连环画吧，“七把叉”热拉尔多不过是一个“填搡”主而已。

转眼之间，改革开放已历四十余年，全面小康即将建成。按说，长期饥饿造成的全民族性的记忆早已远去，文明程度的提高、“八项规定”的实行、“光盘行动”的推广，“填搡”也早该一并消失了。然而，很难。网络里主播们忙着比谁能更“填搡”，跟“七把叉”不同的是，不少主播连诚信都没有了，假吃、催吐轮番上阵，不免更加令人掩鼻。糟蹋粮食实质上是另外一种“填搡”。三二客人一桌子菜，是显性糟蹋；内蒙古陈巴尔虎旗为完成造林指标在2万多亩将熟庄稼上开沟毁粮是隐形糟蹋。很多时候，隐形糟蹋比显性糟蹋的后果更为严重。

忽然想起，“赵德汉”们不断地聚集财富，贪腐案件涉案金额不断攀升，从几百万到上千万，再到几千万，过了亿，又上了十亿，似乎也是一种“填搡”，不知道对不对。

“七把叉”“填搡”是因为饥饿，主播们“填搡”是为了流量，开沟毁粮“填搡”是为了政绩，“赵德汉”们“填搡”是为了一己无限膨胀的私欲。人们啊，要警惕！

洪洞土话里，跟“填搡”意义相同的另一个词是“日馕”，有时候两个词连起来用为“日馕填搡”。能够将逐渐老去的“填搡”“日馕”“日馕填搡”年轻化，也是一种奇迹。不管是“填搡”，还是“日馕”，或者“日馕填搡”，在洪洞土话里都是贬义词——这也是一种态度。

(编者注：“填搡”在赵城一方说是“填塞”，音“tainse”，意思是往嘴里塞吃的东西，尤指大人给小孩喂食，泛指吃。在学校里，老师教学生知识也叫”填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