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衬 文/苏承慧 “铺衬”在洪洞土话里读为“pūcen”,“衬”字轻读,指的是打补丁或打褙子用的碎布或旧布。 “破铺衬,烂绳头,干骨头,废铜烂铁……换苹果嘞!”早些年前,每逢七八月间,早熟的青苹果刚刚脱去苦涩泛出淡甜,走街串巷以物换物的游商就在乡村里吆喝上了。乡亲搜罗出攒了一年甚至好几年的废品,换回半篮子青苹果,给嚷嚷不休憨水欲滴的孩子打打牙祭,自己捎带着吃上几口。 游商自是那么吆喝,乡亲搜罗出来的废品里,可以有断掉的捆麦个子用的无法再续的烂麻绳,可以有吃杂碎剩下的羊骨头,可以有打碎的玻璃器皿的残骸,可以有烂得不能再补的搪瓷盆……就是不会有破铺衬!偶尔有孩子拿了破铺衬来换苹果,其父母也会被看成不会过日子。在那时,铺衬从来不会成为弃儿。 吃饭,离不开粮;穿衣,断不了布。断不了布的还得加一项,睡觉。粮,一天不过吃三顿;布,从生到死,须臾不可离:白天穿戴,晚上铺盖。成匹的棉布被人们扯回去,做成了衣物被褥。衣物穿戴久了,上露肘子下见膝;铺盖年代远了,拉扯蹬蹭化做絮。这时候,铺衬就登场了。 旧是铺衬的姓。衣物穿烂了,铺盖盖化了,烂的、化的地方打补丁。越容易烂的地方越打补丁,越打补丁的地方越容易烂。补丁上边摞补丁,直到补丁比那些不容易烂的地方还要烂,补无可补,衣物铺盖彻底踏进旧时代,化身为铺衬。当然,衣物铺盖也可以渐次化身为铺衬。比如,长袖肘子烂了,改做短袖,裁出来的半截袖子就入了铺衬的伍。不管是整体转业,还是批量改制,旧,这枚盖在铺衬上的烙印一定是揭不下的。 破是铺衬的根。铺衬的来龙注定了它的容颜:破破烂烂,条条缕缕,极像黄土高原上风侵水蚀上亿年的千山万壑,总给人一副历尽沧桑的破落感。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时光总能够磨破最坚最厚的布,让它敛尽春山羞不语,心甘情愿地委身于铺衬。没有破这条根,铺衬将不再是铺衬。 又旧又破的铺衬并没有被乡亲厌弃,没有被拿来换游商的青苹果,而是被包袱裹在一起继续宝贝着,直至踏上新征程。乡亲给铺衬留下的出路基本有三条:做补丁,当抹刷布,打褙子。 铺衬做补丁,主要限于磨损不特别严重的部分。做补丁的不一定是铺衬,像裁衣服时剩下的下脚料就远比铺衬更胜任补丁这一岗位。一条裤子的膝盖部位化掉了,被改成了短裤,腿脚部分就是另外一条裤子磨破了的膝盖部位的最好补丁。 抹刷布是洪洞土话里的说法,相当于普通话里的“抹布”。在普通话里,“抹布”泛指“擦器物用的布”。在洪洞乡亲的生活中,“抹布”是用来擦碗筷餐具的,“抹刷布”是用来擦一般器物甚至地面的。铺衬是没有资格做抹布的,只能去做抹刷布。铺衬做了抹刷布,必然继续磨损、破旧下去。 “褙子”也是洪洞土话里的说法,就是普通话里的“袼褙”。“褙子”是鞋底、鞋垫的基本原料,铺衬走上这条路后,必然在脚掌与道路之间的倾轧、摩擦中发完最后一星光、放出最后一丝热,完成从土地中来、到土地中去的伟大旅程。 做补丁、当抹刷布、打褙子,既是三条路,也是铺衬走向消亡的三个不同阶段。一块铺衬,极有可能先做补丁,再当抹刷布,最后打褙子。在这条路上,这块铺衬的体形在缩小,韧性在减弱,用途自然也越来越少。后来,又有人把铺衬打碎了做被子里的棉胎或者沙发里的填料,这些都已是铺衬利用的蹊径了。 铺衬最终会消亡,因为棉布总是有寿命的。“铺衬”这一词汇似乎也在消亡之中: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进步,乡亲的生产活动日益去体力化,衣物铺盖的原材料日益非棉布化。衣物铺盖日益结实耐磨,还没有怎么穿戴盖用,新的又来了。从前犯愁忧虑的是怎样去补,现在抓耳挠腮的是怎样处理整件的衣物铺盖,铺衬自然退出了乡亲的视野。 关于铺衬,乡亲大多用其物、喊其名,却难以做到记其字。我也一样,直到遇见“铺衬”。一块布弱到只有“铺”开来才能发挥作用,一块布小到只能用于“衬”,不就是“铺衬”这一名称最好的解释么?《汉语大词典》中,“铺衬”有三个义项,分别是“铺放衬垫”“铺衬坐卧之具的衬垫”“补衣、制鞋底的碎布”,洪洞土话只取其第三个义项。 另外,洪洞土话里还有一句俗语,“铺衬里裹珍珠”,略近于“寒门出贵子”,也值得一记。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个上一篇下一篇 |